王蒙:语言和文字是文化的基础

2015年07月16日 14:20    来源: 中国经济网    

  中国经济网编者按: 7月6日,前文化部部长、国务院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哈佛大学燕京学院特邀学者、著名文学家王蒙参加2015“青年汉学家研究计划”,并做了《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专题讲座,并和从世界各地而来的汉学家就中国文化进行了交流和对话。什么是中国文化?外国人怎么看待中国文化?为了了解系列问题和讲座精彩内容,小编就整理了讲座内容供各位恶补。以下是王蒙讲座的主要内容:

前文化部部长、国务院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哈佛大学燕京学院特邀学者、著名文学家王蒙

  大家好,我只是跟大家有所交流,我想谈谈中国人和中国文化。

  我首先要说的是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和外国人、外国文化是一样的,没有根本的差别。千万不要以为中国人是另外一种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有一个鼻子,两个鼻孔,我是一个男人。但是底下就不一样了,我有点老了,如果是美国人绝对不会说I am an old man,但是中国人会说我已经老了,这样说是说明我有很多经验,我是一个成熟的人。说我老了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就是请在座的年轻妇女放心,我不会对你们有别的想法的,我不会留下什么麻烦。

  中国人很喜爱生活,很喜爱吃,对中国来说好象吃是生活的很重要的一个内容。中国人说什么事情都要和吃联系起来,比如说中国的领导人做了一个很重要的讲话,大家就说“要吃透他的精神”。别的国家不一定会这么说。你写的一首诗,中国人会说“这首诗非常耐得住咀嚼”。中国人有几千年饥饿的历史,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次大的饥荒。中国人也很重视性,孔子又说“食色性也”,人活着,第一,就是吃。第二就是要有异性,要有自己性的需要,但是中国人把这个性又弄得非常复杂化、非常道德化,性变成一个人文的、道德的事情,给自己找了很多麻烦,但是中国人对性的兴趣非常大。当了皇帝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就是他有很多的妻子、很多的妃子,很多性爱的对象,所以中国的皇帝多数阳痿。在今天也是一样的,希望现代化,但是中国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走向现代化,不可能用别人的方法,希望现代化、希望有先进的生产,希望有先进的教育,希望人和人之间有更美好的关系,希望过更好的日子,这些都是一样的。你们知道的越多,就越会感觉到这一点,不知道的时候以为中国人多么奇怪。

  我在美国看过一本给小学生读的课本,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中国比月亮远。因为抬头就可以看得见月亮,但是我看不见中国。这是玩笑话,当然中国比月亮近,各位都来中国了,但是在座的汉学家都没有去过月亮。

  中国和非中国又有很大的不同,我个人认为最大的不同是语言和文字的不同。我不是文化学家,我不知道我的话有多少专家能够赞成,我认为语言和文字是文化的基础。语言和文字表达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对人的集体思路,思想的方法。别的国家也是一样的,我1980年自学英语,那个时候我买了一个盒式的磁带,香港出版的,磁带上说:“学英语的目的不单纯是学语言,而是要学西方人的思路。”

  我现在稍微说一点不同语言文字造成不同的思想方法。

  中国文字是一个综合的文字,他的信息非常的复杂,东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对汉字构成概括为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一个字就像一个小的图画一样,既要表达声音,又要表达含义,又要表达它的逻辑关系,又要表达某种形状。他这些信号是综合在一起的,这里就表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中国的语言和文字最注意的是世界上各种事物的关系,他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关联的,他非常注意这个世界的统一性,中国有一个词叫做“一切”,all,一切首先是一,一积累发展下去就变成了一切。one就是all,all就是one。中国五四时期我的上一辈有一个大诗人,也是全世界著名的郭沫若,郭沫若有一句很有名的诗:一切的一,The one of all ,一的一切,all of one,一的一切就是一切的一,一就是一切,不管这个世界多么复杂,最后你把它总结起来就是一。他总要找到一,没有比找到这个一更重要的。一就是中华文化里的上帝,就是God,God不是一个具体的概念。我在新疆呆过比较长的时间,新疆不讲God,新疆讲“胡大”,“胡大”是主,有一次我和新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话都没有完全说清楚,我用手指着天空说,There is my god。小女孩告诉我,NO,胡大不在天上,胡大在我们的心里。这就是一,我们每个人心里有一个一。一的说法不一样。

  孔子认为这个一就是“仁”,杀身成仁,为仁可以不要自己的生命,但是要维护完成这样一种仁爱,所以仁就是上帝。基督教也有这个问题,基督教他比伊斯兰教具体得多,我们到教徒里面去,有耶稣像,有圣母像,有耶稣的12个大弟子,圣约翰、圣彼得等等,但是基督教徒里面没有也不可能有耶和华的像,耶稣是God,God本身没有形象,你不能画出一个God的像出来。孟子的一是“义”,舍身取义。义在这里当作“根本的道理、原则”讲。老子的一是道。神学是终极的关注,终极的追寻,终极的辨识。美国人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中国人拿着一个概念当宗教,就是一。这个一到了老子那儿就是道,到了孔子那儿就是仁,到了孟子那儿就是义。

  表现在语言和文字上,它特别注意事物的关系,而且它最注意的是大的概念,这个概念越大越伟大,越大越好,最高最大的概念。比如说花草树木这都是很具体的,但是更大一点的概念就会说是植物,对中国人来说植物的概念就比花草树木更大,植物的概念再上去是生物与生物的概念再伟大。生物再上去是万物,所有的物质,新疆维吾尔语里面叫做“马蹄尔阿”,它是从俄语来的,在英语里就是material。在中国存在的类似概念叫做“有”,中国人认为比有更大的概念是无。因为所有的有来自无。又有一种东西能够使无变成有,能够使有变成无,对老子来说就是道。道就是既能够使从无中产生有,又能够从有中产生无。对于孔子来说,在所有的关系中最重要的是仁,实际上就是love。对于孟子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义,义的含义非常多,忠诚也可以叫义,但是对于孟子来说更常用的义就是原则。有人说中国人很可怕,他们没有信仰,他们没有上帝,有,它是一种概念,上帝本来就是一种概念,不是一个具体的存在,没有具像。中国的思想方法就是一种关系性的思维。

  我常常举这个例子,比如说中国人很重视物体间的关系。皮革,牛皮英语叫做leather,牛排、牛肉又是beef,英语里没有一个专门的牛这个词。你说是Cattle吧,Cattle又作为大牲畜解。 在英文里面,他要么说man,要么就是woman,英文是分类的。但是中国人就说“人”,忽略具体性别。这可能会造成很多麻烦,但是它重视整体又有一套相应的思想方法。牛身上长的毛是牛毛,从牛奶或者从牛的肥肉里面得出来牛的fat是牛油。但是到英文里面叫butter就行了。如果是羊身上的就是羊油,如果是鸡身上的就是鸡油。把牛本身又分多少类,小牛,中国人的思路小牛也是牛,但是英文里面小牛肉是veal。

  这种统一性在非中国人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战国时期,中国人很注意挑选马,因为战国时期是骑兵竞争,有好的马才能战胜,当时很多人认为好的马是千里马,一天可以跑一千里,那个时候的里比现在还大,他比五百公里还要多一点,应该是七八百公里的样子,千里马。怎么样挑选千里马,有一个叫九方皋的人,他说他最会挑选千里马,他给秦穆公挑选千里马,国王问这个千里马是什么颜色的?本来千里马是黄色的,他说是黑色的。国王问,千里马是公马还是母马?他说是母马吧。国王说把这个马带过来,一看,是黄色的,又是公马。国王说你走吧。但是相马权威伯乐说,你给他的任务是挑选千里马,不是挑选公马或是母马,你不是要用马毛做装饰,他管毛色干嘛,公马和母马重要吗?马的颜色什么样,他不知道,他眼睛一看,它的整个身体的结构,它的四条腿,再看看它的形状,他就断定这匹是千里马。正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相马人,所以他才能挑选出千里马。何必要弄清楚他是公马还是母马,或者是黄色还是黑色呢!故事有点夸张,但是它反映了一个思想方法,重要的是this one,不是another one。

  孔子在中国的影响非常大,他讲修身齐家平天下。这个天下,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就是中国本身,他们的观念里,西边有一些藩邦,东边就是大海,这就是天下。要平天下就得治国,要治国就得齐家,每一个家庭都变好。要齐家就要修身,每一个个人也要变好。要修身就要正心,你的心、你的思想、你的判断要端正,要正心就得诚意,你得有诚恳的态度,真诚的态度。你能够诚意就能够正心,正心了就能修身,修身了就能齐家,你的家庭会很和睦,齐家了就能够治国,治国了就能平天下。美国在全世界有很大影响的汉学家费正清说,中国有一个大的问题,不太讲逻辑,没有很严密的逻辑,中国有一个自己特殊的大逻辑,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后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费正清对中国研究的非常透彻,认为中国这个逻辑影响了中国的科学发达,影响了生产,影响了中国上千年的发展。

  但是对不起,我发现这种逻辑不仅中国没有。我看了奥巴马的竞选演说。不要认为中国很奇特,奇特的逻辑在某些时候,比如说奥巴马总统也使用这样的言语,他在竞选时说“one voice can change a room. If it can change a room, it can change a family. If it can change a family, it can change a city. If it can change a city, it can change a state.If it can change a state, it can change a nation. If it can change a nation, it can change the world. Let's go to change the world."这样的逻辑这样的语言带有很强的煽动性,就说只要你投上一票,就能改变这个世界,这样的话很容易就把人们都动员起来了。但是欧美人有不是到处都这么煽动,他有不煽动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又很具体、很清晰。

  中国人长期形成了“道德是最重要”的观念,认为政治的基础是道德。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你做政治的事情靠的是德,譬如北辰,就像天上的北斗星一样,众星拱之。因为他看着好象所有的星星都在转,但是北极星不转,这些星星围绕着北极星转,所以权力就像北极星一样,大家围着它转,因为它有道德。

  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这话靠不住,因为中国历史上有很多没有道德的有权人。这个皇帝也许很残忍,也许很腐败,大官里面也有这样的人。但是孔子这种解释无论如何让人民心里舒服一点,为什么他要管理你,因为他有道德。比说为什么他要管理你,因为他力气比你大,武器比你强,钱比你多要好得多。对中国人来说,道德的讲究听得进去,听得很舒服。所以在中国形成一种很注意说话的传统,说话的时候要加强自我约束,不要流露出对道德的不尊重、不敬。所以中国到现在,它的干部、它的领导、它的官员的选择标准都说是以道德为第一,以才能为第二。外国的政治家和中国的政治家不完全一样,意大利的原来一个总理贝卢斯科尼,他很开放,他说我的女朋友很多,因为我又帅,地位又高,能力又强,我又有钱,追求我的女人排成长队。中国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宣布完了以后,第二天他所有的官职就撤掉了,共产党的党党籍被开除了。俄国的日里诺夫斯基,他说如果你们选我当总统,俄国所有的男人免费发放伏特加。法国的勒庞,他说我当了总统,各个大学的楼道上都摆着避孕套。其实社会已经很解放了,你不摆在楼道,摆在别处用起来也很方便。

  中国人还有一个特点,非常善于变化。因为早就这么说了,2500年前的《尚书》里面说“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每天都会有一些新的东西出现,第二天还会继续有新的东西出现,天天都会有新的东西出现。同样两千多年前的庄子,一个有学识的聪明人,提出“与时俱化”,随着时间的逝去不断的变化。所以中国人认为变来变去是非常合理的,不是不可以变化的。中国人还强调自强不息,你自己永远要努力,不能停下来,你要不停地前进,“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国是东方的文化一部分,但是他这种东方的文化和强调不着急、强调慢慢的、强调休息、强调一切随便的文化不完全一样。因为我在三个不同的国家听到过、看到过一个相同的故事,一个是德国非常著名的海因里希?伯尔写的小说。他死后,我在他在科隆附近的别墅还住过六个星期。他写了一个故事,说一个渔民打鱼,那天鱼非常地多,他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一看河边上有一个小伙子正在树下面睡觉,他把他叫起来“起来,帮助我捞鱼”。小伙子说我为什么要帮助你捞鱼?他说我给你钱,你有了钱就可以旅游、过幸福的生活。小伙子说我现在就在过幸福的生活,我为什么还要要等帮助你捞鱼获得钱之后呢?后来我有一次到印度,印度有一个人给我讲完全相同的故事。又有一次我到喀麦隆,喀麦隆的人又给我讲他们那儿跟这完全一样的故事。不管德国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故事,或者印度人是不是这样,印度现在发展也非常快,进步也非常快,喀麦隆怎么样我们也不管。但是,不管怎么说,中国没有这样的故事。中国是主张你要勤劳,你要工作,你要不断地前进。

  1998年我到美国,美国人跟我说,现在中国发展起来了,十亿人都在工作,多可怕。我说如果十亿人都不工作,那不更可怕了吗?饿死了。或者不饿,他抢来了。十亿人工作总是比不工作要好一点。中国人主张你要干活,还主张你变化。这又有一个一样的观点,一个是撒切尔夫人说过,一个卡特时期美国的安全事务顾问布热津斯基,他们两个人都讲过同样一个话,因为那个时候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在改革,他们说苏联要这么改革下去,要出事,东欧那些国家这样改革下去更要出事,因为东欧那些国家本来就不是本国人民选择了共产党、劳动党或者是社会主义,他说苏联的文化是以俄罗斯为主的文化,也没有办法和改革协调起来。但是撒切尔夫人和布热津斯基说中国有可能成功,中国有独特的文化,中国一直讲相反相成,相反的东西才能能够互相合作的。相辅相成,互相合作也能够成功。中国人的脑筋不是很死板,他这样做不行了,可以换另一种办法,可是他解释起来和前一种办法并不要求立刻发生变化。

  我曾经讲中华文化的特色,一个是泛道德论,简称泛善论,善是最重要的。第二,泛整体论,简单说就是泛一论。第三,泛机变论,或称泛化论。

  我再讲一个故事。我们很喜欢讲真善美,但是中华文化在真善美三个层面,更注意的是善和美,有时候他没有太注意真,你们学汉学可能读过《红楼梦》,《红楼梦》里有一个故事非常好玩,贾宝玉的妈妈不知道从哪买到的或者别人送来的玫瑰露,用玫瑰花做的浓缩饮料,是拿水兑着喝。她的玫瑰露丢了两瓶。清朝时候这些东西都是从国外运过来的,很少见,非常珍贵,所以她非常的愤怒。她底下的婢女互相责备,她说她偷了,她说她偷了。这个时候管事的是贾宝玉的嫂子的婢女与哥哥的妾平儿,平儿知道是一个叫彩云的丫头偷了给贾宝玉的弟弟,这个弟弟不是一个母亲所生,是妾生的。为了照顾贾宝玉的姐姐探春的脸面,因为彩云是偷给贾环的。平儿想了一个主意,找贾宝玉,让他承认是他偷了,大家都知道贾宝玉最喜欢女孩子,一大堆女孩子跑到那儿,大家喝玫瑰露,一次把两瓶都喝完了,贾宝玉巴不得做这样的事情。于是平儿就把所有有关的工作人员召集起来开一个会,说现在玫瑰露我们已经弄清楚了,我现在给大家宣布,玫瑰露事件我的调查结果,是宝二爷拿走了玫瑰露,和你们毫无关系,你们好好工作。真正偷玫瑰露的彩云很不好意思,心情非常不好,她就出来了,她就说姐姐,中国人很亲切,管女老板都叫姐姐,我错了,我拿走了,你现在给我责罚。可是平儿说,我刚才已经宣布了结论,贾宝玉拿的,谁还敢提出挑战,什么意思?散会。做了结论了,不允许再提出别的意见了。大家都认为平儿处理事情太好了,如果平儿当我们的老板、当我们的董事长,当我们的书记,多好啊,每一件事都照顾到了,让大家都高兴,不造成大的问题,保护了每一个人。我读《红楼梦》的时候读到这儿,我说平儿真是一个好人,尤其她是一个有权力的人,如果她是我的领导、我的老板,跟这个人在一块多好。可是这是虚假的,贾宝玉没有拿这个玫瑰露,类似这样的东西就显示出了中国人处理一些事情的思路独特的地方。不注意真,而只注意事情是否善与美。中国人在这方面既表现出一定的特点,又表现了一些不足的地方。

  所以五四以后中国有新文化运动,对自己的文化有很多反省,也有很多自我批评,实际上中国人非常注意向全世界学习,向欧洲和美洲学习,提高自己的科学、求真的精神,提高自己国家的竞争力。

更多精彩内容,请点击进入文化产业频道>>>>>

(责任编辑: 杨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