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游戏:一种新的电影倾向

2020年07月17日 10:08    来源:北京日报    王小鲁

  利用真实和虚构的思辨制作电影 最近我们似乎又和电影里的真实观较上劲了。对于电影中的真实观,从学术层面来讨论,大家一般都厌倦了。而且要搞清楚这个概念,必须动用哲学的知识,所以大家觉得费事,早已经决定不再讨论。甚至纪录片里面的真实观,大家也往往尽量避开这个话题。但对于电影作者来说,在创作的时候,似乎又都有着一种朴素的对于真实的理解,只是大家都觉得为难,因为难以用准确的思辨的语言将这些问题讲清楚。 

  

  但最近笔者看了几十部年轻电影人的电影,发现很多创作者将真实和虚构的边界思辨作为创作的内容。我发现有七八部电影(包括短片)有着一致的倾向,就是将自己的作品弄得看上去分不清究竟是纪录片还是剧情片。这类影片在西方不少见,中国之前也有,但是没有如此成规模地出现。 

  这类影片构思的灵感,有的我猜是在学校学习电影的过程中获得的,就是说,通过学习知道“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是持久的话题,挑战它会是一种可能的前卫。我看到一些作品,作者很懂得利用两者的混淆来做文章,但我觉得这是从学习和知识的角度来操作的,能感觉这类创作缺乏激情,很程式化和理性化。 

  还有一种创作,可能是由于在电影的世界里沉浸已久,感受到界限的飘忽不定,影片诞生于自己的思索、思辨以及探索电影和生活关系的过程,并且将电影本体论和人生本体论放在一起讨论,于是这样的影片就特别有机,特别迷人。这类影片,最近被讨论比较多的是王晓振的《情诗》。 

  《情诗》呈现的是导演本人和自己的妻子制作一部影片的过程。导演强迫妻子表演,但是妻子有抵触心理,所以忽然出戏,让观众知道这一个段落是对上一个段落的否定。于是,哪个段落是真实的呢?它的结构让我想起了烧脑的科幻片《盗梦空间》。这部影片已经入围即将开始的First电影展。 

  在过去,有一些学者认为第六代导演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胶片”,意思是他们和整天泡在电影院看电影的法国新浪潮导演们很相似。但是我觉得在中国,真正浸泡在电影当中的是新一代电影人。而且不仅仅是沉浸在观看中,他们每天和摄像机以及各种视频制作工具和电脑游戏呆在一起,他们更有机会和能力深入思考电影本体。所以他们一生和影像伴生的程度,已经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代电影人。 

  而且,以纪录片方式去制造剧情片,不仅仅能为电影带入一种天然的哲理深度和形而上色彩,更方便激发出特别有趣的意味来。且在一般情况下,它在制作方面也更能够省钱,更容易操作,特别适合初入行者。这个方面的经典案例就是美国的《女巫布莱尔》。 

  以上所说的利用真实和虚构的边界制作电影的例子,主要发生在剧情片领域。人们也喜欢用“伪纪录片”为它们命名,但是这个命名有时候显得过于贬义了。创作者们企图挑战传统的电影分类学,但是如果你仔细分辨,很多影片还是能够将它们区分开来。但是有的电影,观众真的是完全无从辨别,比如《情诗》就是这样的案例。不过,导演本人对于某个片段的真实和虚构的边界,应该是清楚的,只是他不告诉你罢了。 

  利用真实和虚构的思辨去制作电影,这种形式是有趣味的,也能带来思考。但是仅仅依靠这一点,对于一部影片是不够的,《情诗》的动人之处,不仅仅是在形式的边界进行游戏,而同时是它所包含的情感的浓度。影片中的夫妻两人在表演的过程中,将之前日常生活中的问题和情感事件泄露无遗,这部分让观众更容易被带入,产生唏嘘感叹。 

  动画纪录片的悖论 另外一种关乎真实的讨论,是在纪录片领域。最近我在网上主持了一场小型论坛,是关于动画纪录片的。这是一个特别有趣的话题。 

  

  动画纪录片将动画手段和纪录片诉求相结合,这概念本身就是一个极限挑战,其中的核心议题,也与真实相关。因为在电影的形式里面,我们认为纪录片是从生活和外部世界中直接进行录取,它本身是非常“客观”的。摄影机或摄像机这种工具本身就是一种客观化的艺术工具。在电影诞生之初,电影的艺术资格被质疑也与这一点相关。人们认为,摄影机的拍摄虽然要经过人为的安排,但是安排完了之后,对于外部世界的摄取就几乎是自动完成的,与绘画的手工感全然不同。 

  而动画的绘画,则是完全手工的产物。现在的手绘往往利用电脑和wacome手写板辅助,再加上其他的软件完成,但这仍然算是手绘,需要自己的心和脑指挥手指来完成操作。它是完全主观的。当然现在的CG技术制造的三维动画与过去的手绘不一样,但是它制作出来的效果,仍然区别于从外部世界直接拾取。 

  一种是电影中的主观性的代表,一种是电影中的客观性的代表,如今要将两者结合起来,制造“动画纪录片”这种亚类型,这给人感觉就是一种成心的挑战。在形式创新似乎已经走到尽头的今天,这种挑战本身自然具有意义。 

  2018年有一部关于布努埃尔的传记动画片《布努埃尔的神龟迷宫》,讲述布努埃尔早年拍摄《无粮的土地》的过程。后者是一部纪录片,拍摄于1932年。当时布努埃尔因为拍《黄金时代》在法国成为一个冒犯宗教的人,失去了继续拍片的机会,他来到了西班牙,利用朋友中彩票得到的钱拍摄了一部西班牙中西部贫穷山区的纪录片。通过这部动画片我们知道,《无粮的土地》是一部充满造假的纪录片。 

  布努埃尔想拍摄拉斯赫德斯山区人民的极端生存环境。他们要拍摄山羊从山崖上掉下来的镜头,而这是等不到的,因为山羊习惯了在山崖上行动,于是他让同伴开枪杀死了一只山羊,让摄影机将其掉落的过程拍摄下来。 

  为了表达生存的严酷,导演还买下了一头驴子和几箱蜜蜂,然后将蜂箱打开,让蜜蜂蜇死了那头驴子。他还制造了一个风俗,就是让山区人们在某个仪式上用手将鸡的脑袋撕下来,因为布努埃尔有严重的恐鸟症。 

  事情论述至此,我们可以明白了。《布努埃尔的神龟迷宫》用动画的方式呈现了真实,而《无粮的土地》则用纪录片的方式进行了造假。所以,纪录片这种艺术形式是无法保证真实的,而用动画的方式表达的东西则未必是不真实的。那么我们何必执着于用纪录片的方式去挖掘真相? 

  动画纪录片的真实索引原则 于是动画纪录片就成为了一种合理合法的存在和值得追求的事物。我认为动画纪录片的概念在某些前提下是可以成立的,但是以上的辩护手段却并不服人。这不是一个有效的辩护。 

  

  这真的是一个复杂的话题。研究者认为,最早的动画纪录片是1918年的《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这部作品是漫画师用动画的方式演示了英国皇家游轮卢西塔尼亚号沉没的过程,它在片头将制作者工作的场景用纪实的方法拍摄下来,然后整部影片最大比例的影像是动画画面。把它划归为纪录片的范畴,我觉得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动画纪录片的重要案例是2018年的《与巴什尔跳华尔兹》。这部影片几乎全部是动画,因此被称为“全动画”纪录片。它用动画的方式展现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的军事事件,主要是导演和他的战友对那段经过的回忆。但是它的画外音是纪实的方式,大多数是真实的受访者的讲述。动画就是根据这些声音的内容来进行制作的,所以动画部分仍然具有与现实之间非常切实的关系。 

  当然,在影片最后,导演还是使用了一小段真实影像。在一个动画画面当中,一群女性在哭喊,画面化为纪实方式拍摄的画面,声音显然是延续的。这其实在说明动画中所展现的一切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这些动画画面是有现实依据和现实索引关系的。 

  这部影片被认为是动画纪录片最为经典的案例。其实《卢西塔尼亚号的沉没》被称为动画纪录片有点多此一举,大家一上来就可以辨认出那是一部使用了动画来帮助说明事实的纪录片。但是《与巴什尔跳华尔兹》则被认为是动画与纪录片最为契合的案例。它一开始并不能被辨认出来是纪录片,一上来就展现了一个受访者的幻觉——一群猛犬在城市中狂奔,所以这部作品更像一部动画剧情片。 

  只是随着叙事线的发展,我们看到了它与一般动画片的差异。我们逐渐感觉到了画面背后的声音和一般动画片不同。这部电影被称为动画纪录片,我认为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它仍然符合关于真实的索引原则。它虽然没有使用现实画面,没有展现那些讲述者的面貌,也没有用摄像机去拜访和拍摄曾经发生战争的地方,但是这些声音的存在,仍然是它与现实关系的重要依据,它仍然将观众对这种影片的期待固定在对于真实信息的搜寻上。但在保守的电影学者那里,这种动画纪录片的概念似乎就有点勉强,觉得这实在是一个鸡肋式的概念。 

  纪录片中的后现代主义真实观是由数字技术出现之后被推进和强化的,它的逻辑就是数字绘图技术(CG)的出现,让电影的伪造能力加强,我们可以随便制造一个已经去世的美国总统发言的场景而让观众深信不疑。于是,影像与真实的索引关系被改变了,那么我们再谈论真实就是虚妄的了。况且我们对于事物的认识往往是片面的,我们用摄像机捕捉到的一切不过是事物的表象罢了。事物另有本质。而本质真实不是能够用摄像机拍摄出来的,那么我们就不要再徒费精力地去寻求真实了。 

  我当然不赞成这种观点。数字虚拟技术的出现的确让我们对于真实与否的辨认变得困难了,但是制作者仍然要有自己的原则,不要辜负观众的信任。一部影片会在广阔的现实和更长远的时间里被讨论,我们将有很多机会逐渐接近真相,观众是一种监督的力量。而且纪录片的真实性在数字技术出现之前,就早已经暴露出它的问题了。比如弗拉哈迪在上世纪20年代的纪录片创作,以及上文提到的布努埃尔的《无粮的土地》,都出现了造假,但是纪录片这个概念不是仍然被继续使用了至少一百年么?我们怎能以一些纪录片造假,就否认全部的纪录片呢?而且多年之后,我们观看《无粮的土地》里的人们的面貌和生存环境,我们得到的知识仍然比任何一部宣称真实的动画都要多。人物的面孔、他脸上的褶皱和被苦难塑造出来的表情是无法造假的。 

  因为摄像机所拍摄到的是现象和表象,它就在真实性上不具有任何价值了么?其实一个有现代经验的人对于纪录片的制作过程,是有自己的自觉的。就好比我们说不要相信一个对镜讲述的人所有的话,他可能是撒谎者,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个人的镜头是毫无价值的,因为我们对于人可能撒谎这件事是有自己的认识的。我们在观看一个在镜头前撒谎的人,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它仍然无比真实。 

  至于主观性,这个概念就更需要思辨了。最近我看了一部非常有趣的动画纪录短片,叫“我和吸铁石和一个死去的朋友”。导演刘毛宁在制作的时候,并没有自觉意识到自己是在制作动画纪录片,但之后被很多人追认为动画纪录片,导演觉得特别有意思。可见动画纪录片这个概念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使用,只是我们对于其定义,仍然需要继续加深讨论并尽量形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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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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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7 10:08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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