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中国的”文化?

2020年07月10日 14:03    来源:新华日报    葛兆光

  从林则徐、魏源“睁开眼睛看世界”,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再到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晚清以来至今,关于中国文化的讨论是非常多的,今天为什么还要讨论这个问题呢?

  过去对中国文化的讨论,或者给中国文化的界定,往往是大而化之、似是而非的。此外,很多人在谈论“中国文化”的时候,往往会把它“窄化”。再者,讨论“中国文化”的时候,有人会带着文化优越感,认为中国文化优于其他文化。其实,文化是一种现象,我们需要理性地、历史地、自觉地认识中国文化,面对各种民族、各种文化时,才会有互相理解、互为平等的态度。

  我希望讲清楚,什么才是典型的中国文化,这里主要指汉族中国的文化。

  第一个是汉字的阅读、书写和“汉字思维”。现在全世界除了极少数,比如像中国云南纳西族的东巴文字以外,所有以象形为基础的文字基本都消失了,只有汉字仍然和它最起初的象形性、原初性有着直接的联系。象形字在古代中国叫作“文”,按章太炎的说法,是最基本的汉字单位“初文”,是古人通过图像直接描绘所看到的事物。汉字有六书,但主要是象形、会意和形声这三类,基础都是“形”。因此,用汉字来说话、思考、阅读、书写,就会有重感觉、重联想的特点,延续到现在,对我们的思维、阅读和书写都有很大的影响,甚至形成了东亚地区所谓的“汉字文化圈”。

  第二个特点是家、家族、家国以及在这一社会结构中产生的儒家学说。我给外国学生上课的时候,要出一个题:贾宝玉应该管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叫什么?外国人搞不清楚,说sister,我说,没那么简单。严格说,林黛玉是贾宝玉的姑表妹,薛宝钗是贾宝玉的姨表妹,史湘云隔了两代了,是亲戚关系更远的表妹。为什么称谓这么复杂?这涉及到中国伦理原则和等级秩序,把远近亲疏关系界定得非常清楚。简单来说有两个原则,一个是“内外有别”,女性的亲族和男性的亲族,等级远近不一样。第二个是“上下有序”,伯仲季叔分得清清楚楚。古代中国的家庭、家族、家族共同体再放大就是国家,正是在上下有序、内外有别的伦理基础上才有了儒家学说。

  第三个特点是“三教合一”的信仰世界。所谓“儒家治世、佛教治心、道教治身”,就是说儒家管社会治理,佛教管精神修养,道教管身体修炼,三教看起来蛮融洽的。从历史上看,在中国,佛教道教没有绝对性和神圣性,很难看到宗教之间的辩论,也不大会有宗教之间的战争,这是中国的一个特色。

  第四个特点是很有趣的阴阳五行。五行有两大原则,一是相生相克,二是可以串联万事万物。比方说,五行可以配五方,东南西北中;可以配五色,青白赤黑黄;可以配五声,宫商角徵羽;还可以配五味,酸甜苦辣咸……把万事万物连成一个大网络,形成了古代中国人理解世界最关键的基础。

  第五个是中国古代的世界观,跟其他国家和民族不一样。古代中国人有一个宇宙想象叫做“天圆地方”,天圆如倚盖,地方如棋局。天的中心在哪里呢?古人夜观天象,视觉里天转地不转,“天道左旋”,会感觉有个地方始终不动,这就是北极,于是认为天的中心就是极点。大地的中心在哪儿呢?“洛者,天之中也”,即洛阳是大地的中心。因为这套观念形成的时候大概是东周,王都在洛阳,所以古代中国以洛阳为中心,越在中心的人,文明程度就越高,越在边儿上的人,文明程度越低,于是就形成了“华夷观念”“天下观念”,即以我为中心想象世界。

  这五个方面合在一起,构成了非常明显的属于汉族中国的文化。历史上,中国在很长时间内,始终没有任何文化可以挑战和改变这一主流文化,都是在传统内部的调整、适应、改革、变化。但是,到了晚清,由于坚船利炮、西力东渐的原因,中国不得不“在传统外变”。1895年到1919年是中国思想和文化转型最重要的时段,“三纲五常”变得很彻底,中国人日渐处于焦虑和紧张的心态中。相应地,汉族中国文化的五方面也出现了变化。

  虽然大多数中国人仍在用汉字,但现代汉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提高了国民的文化程度,也出现了新旧文化断裂的问题。白话文成为主流,以前的口语变成书面语言,使雅言和俗语失去等秩,让雅、俗不再有分别。现代汉语掺入了太多现代的或西方的新词汇,使得通过语言感知的世界发生变化。简体字让文字和“原形”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传统汉文化通过形象的文字进行思考、书写和表达的习惯就受到了阻碍。

  家、家族、家国,以及儒家学说也有明显的变化。现代中国尤其是乡村仍然保持着一些传统家庭、家族组织,但是,城市化、小家庭化和人口流动使得家庭结构关系发生了变化。过去那种密切的、彼此依赖的邻里、乡党、家族关系在现代化过程中逐渐消失了。儒家家族伦理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社会基础,儒学在西方民主思想的冲击下,渐渐不再承担政治意识形态的重任。佛教与道教在冲击下逐渐退出精神、知识和信仰世界,越来越世俗化、旅游化。阴阳五行再也不能完整地解释世界了,在整个现代的知识系统里面滑落到了边缘的地方。“从天下到万国”的古老世界观念也被重新界定,传统的宇宙观、世界观、朝贡或册封体系已完全不现实。这些变化说明,中国文化尤其是汉族中国文化,已经来到一个需要重新认识、理解和更新的时代。

  各种文化没有高低,只有文明是程度不同的。在这样一种理解的基础上,长期积累的焦虑和紧张才会得到缓解。德国学者伊里亚斯曾提出,“文化”是使民族之间表现出差异性的东西,它表现着一个民族的自我和特色,而“文明”使各个民族差异性逐渐减少,表现着人类的普遍的行为和成就。换句话说,就是“文化”使各个民族不一样,“文明”使各个民族越来越接近。

  伊里亚斯也指出,“文化”是一种不必特意传授,由于耳濡目染就会获得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而“文明”常常是需要学习才能获得的东西,它总是和“教养”“知识”“规则”等词语相连。就好比说,我们经常拿着球来玩,但一旦上了篮球场就不能用脚随便踢,要遵守规则。如果这样理解“文明”和“文化”,就不必担心自我的文化会被全球化或现代秩序侵蚀掉,要关心的是如何在现代文明的时代,在一个普遍文明规则下,保存好中国独特的文化和传统,理解这些文化在历史中的合理性。

  我一直认为,无论是文化还是文明,必须要在历史当中看。回过头去看文化,面向未来看文明,对两者都要有同情。

  (作者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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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郭博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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