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了解泥土与火焰交织的陶艺吗?

2020年11月17日 07:46    来源:文汇报    黑陶

  泥制陶器须经激漾火焰的煎炼,才会最后变为成品。火焰的居所,就是窑炉。陶都丁蜀,作为一处露天的窑炉发展历史陈列馆,到处是窑累累斑斑的火痕。

  红焰闪闪的窑场和周边长满农作物的田野都属少年们捉迷藏的范围。在陶器与火焰隐秘的缝隙间跑累了,黑影幢幢的人形就会移到已经结满露水的空旷田野。

  宜兴地处长江三角洲的太湖西岸,扼江苏、浙江、安徽三省之交界,境内山脉、丘陵、平原和湖汊杂置,景色清美,物产丰饶,尤以出产陶器而闻名于世,是中国制陶业的发源地之一,向有“陶都”美称。但宜兴作为陶都,只是笼统说法,陶都真正的核心,在宜兴城东南13公里的丁蜀镇。

  泥与焰

  翻开中国地图册,在沪、宁、杭三角地的中心,可以发现“宜兴”这个地名。野秀的太湖和东方浩瀚的大海,昼夜不息地熏染着江苏省南端的这个古老县份。宜兴,古称荆溪,秦代改称阳羡。三国时,15岁的孙权曾在此做过阳羡长。晋代改称义兴。宋时因避帝讳而改义兴为宜兴,相沿至今。宜兴地处长江三角洲的太湖西岸,扼江苏、浙江、安徽三省之交界,境内山脉、丘陵、平原和湖汊杂置,景色清美,物产丰饶,尤以出产陶器而闻名于世,是中国制陶业的发源地之一,向有“陶都”美称。但宜兴作为陶都,只是笼统说法,陶都真正的核心,在宜兴城东南13公里的丁蜀镇。

  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重刊《荆溪县志》载:“荆邑鼎蜀两山窑器……不胫而走遍天下。”家乡丁蜀镇,是一个泥土与火焰交织的神奇之域。人到丁蜀,步入的是闪亮、灼热的陶器世界。当地文人这样描述:“三步一个窑货铺,五步一爿陶器店,一间间橱窗陈列着陶瓷艺术的珍品。商店的字号是陶土烧的,工厂的大门是琉璃砌的,蟠龙的路灯电杆是彩陶装饰的,连放在路边的果壳箱,也是一个个别具匠心的陶塑……这里住的是陶屋,用的是陶器,走的是陶径,连人的话音也带有陶都特有的一种韵味。”

  丁蜀镇是宜兴境内山区和水乡的交界地,其西南作为浙江天目山余脉的南山山区,泼绿的松竹随山岭汹涌起伏,翻腾似海,薪炭资源充沛,特别是蕴藏在泥盆系石英砂岩上部的原生沉积型粘土质岩,是制造陶器最理想的原料;东北皆通太湖的河汊密如血管,交通运输畅达。这两方面,是丁蜀陶业得以兴盛不衰的物质基础。考古发现,丁蜀制陶历史已达5000年之久。目前生产的紫砂陶、均陶、青瓷、精陶、彩陶,争奇斗妍,各呈异姿,被誉为陶瓷艺术的“五朵金花”。“五朵金花”中,最具代表性的当推独步海内外的紫砂陶。

  紫砂陶是介于陶和瓷之间属半烧结精细炻器。专家认定,宜兴丁蜀一带是世界炻器的发祥地。丁蜀紫砂茶壶天下闻名。紫砂壶艺,始于宋而成于明。北宋诗人梅尧臣在《宛陵集》第十五卷中有诗云:“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在第三十五卷中又有:“雪贮双砂罂,诗琢无玉瑕。”诗中“紫泥新品”与“砂罂”,即指紫砂茶壶。丁蜀镇羊角山古龙窑1976年出土的大量紫砂残器证明,紫砂陶器在宋代确已开始烧造。至明代,紫砂发达,供春、时大彬、李仲芳、徐友泉等制壶名家辈出,绍兴人徐渭曾在诗中记载过他的宜兴买壶经历:“青箬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明季清初生活艺术家、《闲情偶寄》作者李渔认为:“茗注莫妙于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丁蜀出产的紫砂茶壶作为最理想的注茶器,原因相当复杂精微,一般论述有五。其一,壶系用当地少土气的粗砂制成,“茶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故用以泡茶不失原味,色、香、味皆蕴”。其二,紫砂茶壶“注茶越宿暑月不馊”。这是因为砂制壶壁透气性好,具较高的气孔率,所以盛茶“越宿暑月”不易馊。其三,砂质茶壶能吸收茶汁,久用内壁会增积“茶锈”,空壶以沸水注入也有茶香。其四,“壶经久用,涤拭日加,自发暗然之光,入手可鉴”。其五,紫砂茶壶冷热急变性好,寒冬沸水骤注而不会胀裂,且由于砂质传热缓慢,握壶不易炙手。

  偏于中国东南一隅的丁蜀小镇,它所产5000多种不同类型的陶瓷产品,目前远销世界50多个国家和地区,其中集饮器与艺术收藏品于一身的紫砂茶壶,尤为世界各地人士喜爱。名家制作的一把茶壶,甚至可以“价埒金玉”,正像前人感叹的那样:“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清代诗坛翘楚、宜兴籍大诗人陈维崧在《双溪竹枝词》中描述过陶都景象:“白瓿家家哀玉响,青窑处处画溪烟。”今日陶都,东自蜀山及濒太湖地区,西自鼎山白宕、汤渡,南至白泥场,北达潜洛、上袁,仍如诗中所述,几乎家家做坯,处处皆窑。制陶,这火焰和泥土的古老手工艺,依然是丁蜀百姓赖以生存的劳作方式。

  古龙窑

  泥制陶器须经激漾火焰的煎炼,才会最后变为成品。火焰的居所,就是窑炉。陶都丁蜀,作为一处露天的窑炉发展历史陈列馆,到处是窑累累斑斑的火痕。据《文博通讯》1976年1月号《宜兴古窑址调查》一文载,在丁蜀镇附近先后发现古文化遗址7处,其中新石器时代的遗址有5处;另有古窑址100多处,其中汉窑16处,六朝窑3处,隋唐、五代窑9处,宋元窑20处,明清窑60多处。陶器烧成用的窑炉,按历史发展顺序,主要有原始的圆形升焰窑、龙窑、倒焰窑和隧道窑等数种。在这几种窑型中,集实用性、创造性和中国底层人民审美趣味为一体的龙窑,使用时间最长,从唐代中晚期一直沿用至近代,有千年的历史。

  丁蜀地区的龙窑,已知的考古发现,唐代有涧众古龙窑,宋代有羊角山龙窑,明清以降,更是不计其数。龙窑以形状像古代传说中的神物龙而得名。丁蜀龙窑,依山势倾斜用砖砌筑而成,一般长约30米至70米,顶高约12米,倾斜角8至20度之间,结构简单,分窑头(龙头)、窑床(龙身)、窑尾(龙尾)三部分。在龙窑穹状脊上的两旁,每距1米许,开凿用以观火和放燃料的小洞,俗称“鳞眼洞”。另在窑身开有少量作为装窑、开窑进出的“户口”。龙窑建在山坡,利用火焰自然上升的原理,故造价低,又能充分利用余热。陶都西南天目山余脉南山上密如海涛的松柴,因其发热量高,火焰长,灰粉质较少,又成为龙窑的主要燃料。

  关于龙窑的来历,家乡还有神异传说。相传古时太湖里有一条乌龙,被天上玉帝派遣,专管耕云播雨之事。因太湖西岸鼎蜀一带百姓不敬天神,玉帝便惩罚他们,不施雨水。一日,乌龙巡视经丁蜀上空,见底下田地裂坼,民不聊生,便心生恻隐,吸水播雨。玉帝因此大怒,派天兵天将捉拿乌龙。乌龙不服,奋力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被乱枪戳得浑身是伤,从天上掼到地下,头朝下,尾朝上,恰好跌落在丁蜀白宕的一座小山坡上。当地百姓感激而又悲痛,便自发挑土,掩埋乌龙。不知过多少年,葬龙的土堆上出现了许多洞口,有人钻进去一看,乌龙的尸骨不见了,里面成了空空的倾斜隧道。后来,人们就尝试在龙肚中烧制陶器,龙嘴是烧窑点火的地方,龙身上的大伤口作“户口”,小伤口就是“鳞眼洞”。这种方式效果很好,陶器烧得又多、又快、又透、又省柴。从此,龙窑流行开来。

  火焰色肌肤的年迈父亲,年轻时烧过龙窑,也用一根木杠走几十里地从南山挑回青郁的松枝。儿时酷夏,窑场上的父亲,瘦小身躯被窑火烤得黑红油亮,暴绽的汗珠,像无数条细河,在胸脯和背脊上不间断流淌。堆如山丘的浓香松柴被龙窑疯狂吞噬,龙肚之内,剧烈的火焰不舍昼夜地锐叫、跃窜;窑中器皿,一派透明……直到20世纪50年代,丁蜀镇龙窑才逐渐被倒焰窑代替;20世纪70年代,更为先进的隧道窑又取代了倒焰窑。不过,有着强劲生命力的龙窑依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丁蜀镇东、建于明代的前墅古龙窑,直到今天,仍在使用。黑沉沉的夜里,承传不辍的窑火逸出洞眼,遥望旷野中的龙身,金鳞闪闪,欲飞欲舞,宛如时光倒流,给人带来一种东方式的古老而又奇异的美感。

  阴影灼烫

  红焰闪闪的窑场和周边长满农作物的田野都属少年们捉迷藏的范围。在陶器与火焰隐秘的缝隙间跑累了,黑影幢幢的人形就会移到已经结满露水的空旷田野。卧倒,屏住不出声响(让呼吸急促的寻找者经过头顶而不被发现)。齿间、鼻前、耳旁充溢夜晚的嫩叶、花朵和破碎露水。植物几乎迸溅出来的暴力气息将剧烈的心跳深埋,而天空,则是稀疏明亮但却急速倾斜的一条银河——这片暗黑、似乎望不到边的茂密“胡花浪地”(苜蓿地)。寻找者走远了,卧倒的人便从茂密的花叶地里跳起来(裤子的膝盖部位肯定已被研濡的汁液染青),并得意地大喊大叫着跑向窑场内火焰旁的“归家”处。他胜利了。

  焰滴叮当的窑场,还是少年们用火刑处置老鼠的地方。工厂附近积满杂物的陈年住屋,鼠迹斑斑。身尾肥硕却异常敏捷的这些阴暗嗜爱者,即使在白昼,也会大胆地钻出它们躲藏的神秘居所,一只或两只,穿堂过室,转着贼溜溜的圆亮小眼珠,钻啮床脚,偷吃剩菜,打翻碟子,忘乎所以之余,甚至会露出尖利的细齿,去咬睡觉孩子的鼻子。对付它们,居民们总是去蠡河边的供销社买来闸鼠的铁丝笼子。笼子呈长方形,其中有小钩与铁丝闸门相连,只有稍微一碰钩子,相连的闸门就会自动关闭(小钩用来挂诱饵,饵一般用一小截油条或半个油豆腐)。将装置好的铁丝笼子放在老鼠可能出没的角落,一夜过后,总会发现有只长着数根细须的家伙在里面惊恐钻营。这种时候,少年们便又迎来了热爱的游戏。一人提了沉甸甸的笼子,沿路呼朋引伴,向窑场奔去。原来在煤堆旁沉闷喝茶的烧窑工人见到有鼠的笼子,顿时也振奋了精神,会兴致勃勃地主动拔去观火眼的塞子,让少年拿笼子凑上去,小心翼翼地扳开闸门,将开口一方对准火眼。笼内的老鼠以为来临了生机,倏地一下冲出笼子,随之,白焰的窑炉内腾起一小团红色的火影,围观的大人孩子便一片欢腾(极少的机会,扳开笼闸时老鼠也会乘隙逃窜,惊恐万分地翻越煤堆,钻入垒成丛林状的泥坯阵中,令追赶不及的观者扼腕痛惜)。

  火焰是乡镇生活的核心,是擎盖滨太湖这块地域的一张巨大荷叶,几乎家家户户都从这火焰中讨得一份自己的生计。人们从连绵于江浙皖交界处的南山中挖取五色陶土,运回炼泥,再在家庭作坊中用此制成壶、盆、罐、杯、瓮、坛、水底和泥质假山,上釉或不上釉,在太阳底下将泥坯晒干,进而堆放上一节节的有轨窑车,运进民居近旁饥渴已久的火焰肚腹,经过柔软火舌的死命舔舐,最终成就为金光鉴人的美妙陶器。

  经年累代的火焰生涯灼烫,有实力的窑户总将家屋造得高大宽敞,以此来换得休憩和睡眠时的清凉。毛氏家族是乡镇上的大姓,犹记得他们的屋前庭院,葡萄满架,绿荫匝地。两只硕大的荷花陶缸排放在庭院下场,缸中分别矗立有一人多高的巍然陶质假山,由于岁月久远,假山上苍苔湿碧,斜生的微型绿树枝繁叶茂,并点缀有许多同样微型的亭、台、楼、阁和陶石小桥,宛若戏台上的仙界。缸内满水,莲叶田田,有火红的鱼影在莲叶底下或隐或显……而身边的火焰仍如河流,翻滚汹涌于乡镇无穷无尽的窑炉,不舍昼夜和四季。在火焰投布下来的阴影里接受生活,不论少年还是老者,通常都是又黑又红,就像那种透明的、能看见血液在其中周流不息的古老琥珀。

  镇

  依然嗅得到上世纪70年代后期独有的氛围或气息:日子单调、清贫、漫无尽头,甚至有些许的荒凉,就像盛夏午后花白炎阳下空旷寂冷的镇。但即便是这种日子,也总会有若干微小的幸福,安慰人们因忍受而显麻木的内心,感受到来自生活的某种温情揉蹭——例如:大汗淋漓的疲乏之后的一支劣质香烟,暑天里一支奢侈的水果棒冰,一月内偶尔一次数量少得可怜的红烧肉,无数个平庸夜晚中的一场彩色电影……

  镇东的戏馆子是南方常见的那种白色呆板的水泥建筑,坐北朝南,大门前面是街道,横过街道,就是终年汤汤、隐见游动小鱼的青绿蠡河。此处有一河埠,数条狭长光滑的石板阶梯状延伸至水中,附近的居民在此提水汰衣、淘米洗菜。上得河埠,左侧是一幢二层发褐的老木楼,上头住人,底层开设一爿日杂烟酒商店;右边紧靠河沿,竖建一排水泥宣传橱窗,里面贴满了花绿斑斓的电影情节剧照以及用红毛笔写在白光纸上的一月放映预告。售票窗在戏馆子大门西头,整面坚固墙上的两个窗口开得又高又小(像抗日电影里炮楼上伪军的枪眼),粗糙窗座上,由于无数递钱换票的手臂的摩擦,已经显得黑腻。窗口上方是砌在墙里的小块黑板,用粉笔写着电影名称、当日放映的场次、时间、票价等等。

  戏馆子朝南的大门分成三个门洞,中门宽大,东西两侧边门稍窄;每扇门的下半截是木头,上半截嵌着玻璃,还有斜按的生锈金属长把手。收票进场(小时候的冬夜,常躲在大人的棉大衣里面混挤进去)。又分左右两侧进入前低后高地面倾斜的放映空间。场内整齐安置的是一排排条木漏空的活动座椅,进场或散场时,整个影院就此起彼伏地响起噼噼啪啪木头撞击的声响。正式开映前会响三遍电铃。如果是白天,工作人员(趿塑料拖鞋的中年妇女或敞着白衬衫露出蓝背心的男子)在开映前还会手拿顶端绑有铁钩的长竹杆,将影院内部两边高墙上的木移窗全部拉上,以制造场内所需要的黑暗。

  在那个年代,对业余生活极其枯躁的普通百姓而言,看电影是一项盛大而极具诱惑力的文化享受活动。每逢有好片子上映,因为看的人实在太多了,影院便不分昼夜地连轴放。我曾和家里人半夜起床,徒步来戏馆子看凌晨二点场的《追鱼》和《柳毅传书》。古装越剧片《红楼梦》、彩色武打故事片《少林寺》初映时,真正可谓万人空舍。在戏馆子看过的影片,除了上述几部,现在仍然印象深刻的有:《洪湖赤卫队》《小花》《十天》《海外赤子》《革命军中马前卒》《生活的颤音》《人证》《戴手铐的旅客》等。渐渐长大以后,我喜欢在暑假一人上镇看电影。炎热的午后,戏馆子的观众一般是不多的。花一角五分钱买票进场,在熟悉又亲切的黑暗里坐定、等待……幸福的时刻就要来临。

  电影结束出来,依然是花白炫眼的太阳世界。我会走向戏馆子斜对面的日杂商店,在它摆放在店前的绿漆保温圆铁桶旁站住,掏五分钱,看店主拧开保温桶底部的小龙头,放满一玻璃杯的冰冻酸梅汤给我。握住杯壁的手指被冻得生疼,浓郁的桂花香味,随着冰凉酸甜的液体浸透肺腑,呵,世上竟有如此“高级”(少时之语)的美妙饮料!炎热午后,戏馆子里的电影,一玻璃杯冻手的冰冻酸梅汤,太阳炫迷又空旷寂冷的镇——这是一个少年关于一座南方乡镇——名叫“丁蜀”,位于太湖以西、宁杭国道以东的江浙交界处——的夏日记忆。

  (作者为无锡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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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郭博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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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7 07:46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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