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妙玉续诗《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黛玉湘云二人读后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曾见人说,这是将妙玉比李白。我想,在他的潜意识中把“诗仙”和李白画了等号。可惜历史的真相有时会颠覆我们的认知。
在正史中,第一位以“诗仙”自诩的,是白居易。《旧唐书》中收录了白居易写给元稹的一封长信,有两句作:“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白居易对好友解释说,了解我的把我当作诗仙,不懂我的视我为诗魔。为什么呢?写起诗来费心耗神、夜以继日、不辞辛苦,不是魔又是什么?有时候,与志同道合者在花前月下畅饮,吟唱诗句,忘记了时间、年龄,感觉即便遨游仙山,也比不得此间快乐。不是仙又是什么?
《白氏长庆集》有诗句曰:“诗仙归洞里,酒病滞人间。”(《待漏入阁书事,奉赠元九学士阁老》)看来,白居易这般直抒胸臆不是一两次了,难得的是有朋友肯定。宰相牛僧孺就曾点赞刘禹锡、白居易“诗仙有刘白,为汝数逢迎”。而唐宣宗李忱这首《吊白居易》,可以等同皇家对他的盖棺论定了:“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如果不读正史,大概想不到白居易竟然有过如此经历。不过,后人对诗人的“自诩”乃至皇帝的“御笔”根本不当回事儿,鲜有提及。翻阅一下《全唐诗》就可知,中晚唐时期呼对方作“诗仙”,估计和现在有朋友见面互称“大师”“老师”差不多。王建《上李益庶子》有云:“紫烟楼阁碧纱亭,上界诗仙独自行。”此或是“诗仙”二字最早的出处。稍晚,姚合在《别贾岛》一诗中曰:“野客狂无过,诗仙瘦始真。秋风千里去,谁与我相亲。”哎呀,诗仙贾岛走了,谁和我相亲相近啊?感动了没有?别急,姚合还有诗曰:“君到亦应闲不得,主人草圣复诗仙。”(《和王郎中题华州李中丞厅》)王郎中给李中丞题写了一首诗,姚合次韵一首,赞美这位“李中丞”不但是“诗仙”,还是“草圣”!在姚诗人笔下,“诗仙”有点儿多,标准也不高。唐末郑谷有诗言道:“谁解登高问上玄,谪仙何事谪诗仙。”这诗句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李白,再看看长长的诗题《将之泸郡旅次遂州遇裴晤员外谪居于此话旧凄凉因寄二首》,不难知晓这里的“诗仙”和李白没有丝毫关系。不仅郑谷,《全唐诗》中七次出现的“诗仙”,没有一首诗的指向是李白。
一直到了南宋时期,杨万里在《望谢家青山太白墓》中才把“诗仙”二字给了李白:“六朝陵墓今安在?只有诗仙月下坟。”查阅现有的历史资料,这大概是李白第一次和“诗仙”沾边,还不是专属名词。有南宋姚勉的诗为证:“李家自古两诗仙,太白长吉相后先。”(《赠行在李主人二子》)是诗人写给李家的两个儿子,拉出李白、李贺作铺垫,你李家好牛啊,有两位“诗仙”。面子上要讲客气,几千年来都是文人的习惯,到清朝亦然,请看作家金庸先生的先祖查慎行《吴门劳在兹为余作画册》:“自题佳句写云烟,不独诗仙画亦仙。”因为朋友给自己题写了画册,查先生就写诗相报,称其“诗仙画亦仙”,礼尚往来,你好我好,根本不关白居易、李白什么事。
“仙”,总让人感觉不食人间烟火,到了诗人笔下竟然这么接地气?若说唐朝最有“仙”气的诗人,得到后世公认者非李白莫属。唐末《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李白嗜酒不拘小节,然沉酣中所撰文章未尝错误,而与不醉之人相议事,皆不出太白所见。时人号为‘醉圣’。”除了“谪仙人”,居然赞叹李白喝醉酒不误事儿。然而要按照“诗史”杜甫《饮中八仙歌》所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就颇有些酒醉误事儿的状态了。笔者曾因此开玩笑道,一本正经,肯吃苦,不耽误事儿,可以称“圣”;和正常人不同,才是“仙”。
其实,若非不得志,李白怎么会“浪迹纵酒”呢?(见《唐李翰林草堂集序》)他不想做“醉圣”,也没想成“诗仙”,他最想成为的人是谢安,诗曰“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没想到如今成为“诗仙”,而且是一个时期考试的标准答案。白居易自诩“诗仙”,被写进了正史,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没想到却被很多人忘记了,历史就是这么“仙”儿。
不要以为“仙”距离我们很遥远,《红楼梦》里黛玉湘云不就夸妙玉是“诗仙”吗?若换平常人或就默许了,花花轿子人抬人呗。曹雪芹笔下的妙玉确有超凡之处,人家根本没有接下句,反而笑道:“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