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南浔鹧鸪溪畔,嘉业藏书楼还沉浸在静谧的书香中。二楼,浙江图书馆古籍保护研究中心嘉业堂保护工作专班组长、书楼管理人郑宗男轻轻推开黑色铁皮木窗,玻璃橱柜里的8万多册古籍在江南的晨风中苏醒。
八点刚过,这份静谧被脚步声唤醒。游客踏着青砖步入这座回字形书楼:雕花窗棂前,手机镜头捕捉着“嘉业堂”印记;嘉业厅的“钦若嘉业”九龙金匾下,人们探身细看书箱中保存完好的典籍;宋四史斋前,几位年轻人听着讲解、低声探讨明代雕版的刻工技艺。
这座“近代中国藏书史上的传奇”,由近代南浔儒商刘承幹倾力营建。历经百年风雨,中西合璧的建筑与满楼典籍奇迹般存续至今。
1924年嘉业楼竣工时,刘承幹或许未曾预见:这座耗费他半生心血的书楼,百年后会成为游人如织的文化地标。他视若珍宝的二十万册典籍,已从私家秘藏化作全民共享的文化遗产,更在数字化浪潮中焕发新生,吸引着年轻一代探寻纸墨间的历史密码。
藏书
十二万银元筑书楼
嘉业藏书楼鼎盛时曾汇聚典籍近20万册、60万卷,其中宋元刊本155种,地方志书一千余种,以及不少明刊本、明抄本及稿本……随手抽出一册,都如同开启一个“文化盲盒”。其中最耀眼的明珠当属“景宋四史”——在红梨木雕版上镌刻的《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历经数百年仍墨香如新。
刘承幹为何能成就这座名震江南的典籍宝库?郑宗男引我们驻足于门楼一侧的橱窗前,一张泛黄的照片定格了刘承幹年轻时的模样:长衫儒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而坚定。
“这位1882年出生于南浔首富之家的贵公子,本可继承家业在商界叱咤风云。”郑宗男指向不远处的小莲庄问,“小莲庄美不美?那是他家的私家花园。”
刘承幹的祖父刘镛以湖丝经营起家,后来投身盐业、茶业、典当、垦牧、房地产等多个行业,成为一代商业传奇。占地27亩的小莲庄是刘镛的私家花园,也是刘家显赫财富的见证。
但嗜书如命的刘承幹,却选择了一条“烧钱”之路。
1910年,28岁的刘承幹作为地方工商界的优秀代表,受邀参加清廷在金陵举办的南洋劝业会。别人忙着交际应酬,他却一头扎进夫子庙附近的状元境书肆街。他一家家书店逛过去,看到好书就买,出手极其大方。很快,“南浔刘公子购书不问价”的消息,就在书商圈里传开了。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不少名门望族为躲避战乱聚集于上海。因为家道中落、生计维艰,他们纷纷出售祖上几代人的藏书,大量珍贵古籍善本因此流向社会。郑宗男说,刘承幹先生在上海的书房“求恕斋”,成了抢救这些古籍的“避难所”。短短十年间,宁波抱经楼、苏州东仓书库等十余家珍藏尽归其所有,形成“海涵万家”之势。
到了1920年,上海的藏书已经堆成了山。刘承幹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斥资12万银元(相当于今日数亿元),在家乡南浔小莲庄旁建造藏书楼。他遍访宁波天一阁等名楼取经,历时四年,终于在鹧鸪溪畔,立起这座中西合璧的文化殿堂。
“书楼建好,运书才是大场面!一箱一箱的书从上海运抵南浔。当最后一箱书放进书楼时,整个学界都轰动了。”从郑宗男的讲述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盛况,“独有的明刊本及稿抄本就有2000多种。”2020年巴黎拍卖会上,两册《永乐大典》明抄本拍出折合人民币约6500万元天价。当人们发现全球仅存的400余册《永乐大典》中竟有42册都盖着刘承幹的藏书印,这座书楼的传奇再度惊艳世界。
采访中,我们偶遇藏书楼的“常客”——南浔作家陆士虎。他的长篇纪实文学《江南豪门》等作品,其根基便深植于刘氏家族与嘉业藏书楼的故事。
“嘉业藏书楼是座真正的典籍宝库!不仅宋元珍本丰富、明刊本集中,更有大量名家稿抄本和地方志,是查史料的好地方。”陆士虎说,每年都有为了研究课题来此查找古籍的人,他自己也时常来这里“淘淘宝”,寻找创作灵感。
守护
百年书香的星火接力
午后,郑宗男穿行在藏书库房,依次推开四面厚重的木窗。阳光涌入,驱散隔夜积攒的潮气。书卷最忌太阳直射,随着日头西移,他轻合西窗,开启东窗,迎进温柔的夕照。
“6间库房,只要不下雨,每天雷打不动都要开窗通风。立秋过后,800多个书箱也得逐一打开通风。”郑宗男解释,这是嘉业藏书楼延续百年的“自然呼吸法”。
这些看似简单的开窗动作,背后是先人的巧思:回廊式砖木结构环绕天井,落地长窗最大化通风采光;书楼四周不设围墙,巧妙地引外围潺潺河水为天然屏障。
郑宗男蹲下身,敲了敲脚下的地砖说:“这底下特意留了30公分的悬空层,里面用石灰、草木灰、细沙、瓦砾,一层层像叠罗汉一样铺筑起来,构成了一道精密的地下‘防潮长城’。”他又指了指屋顶,“屋顶用的是小青瓦。它们就像书楼会呼吸的皮肤,在潮湿季节里默默吸纳着多余的水汽,为库房里的万千珍籍,撑起一片‘会呼吸的天空’。”
守护,不仅是与自然环境的角力,更是一场穿越时空的接力。
战乱是藏书的天敌。1937年冬,日军逼近南浔。刘承幹连夜将珍本善本经水路运往上海。运不走的“大部头”,则抽藏首册或尾册。日军注重典籍的完整性,残本让他们失了兴趣。这一“残本计”使楼中的藏书免遭劫掠。
这里还曾迎来一批特殊的守护者。南浔解放时,解放军一个连队驻守在这里保护。历经硝烟洗礼,嘉业藏书楼如同浴火凤凰,顽强地幸存下来。
1951年寒冬,古稀之年的刘承幹执笔致信浙江图书馆:“愿将书楼与四周空地并藏书、书版,连同各项设备等悉以捐献于贵馆永久保存。”薄薄几页纸,却承载了千年的文脉重托,标志着嘉业藏书楼完成了从江南私家秘藏向公共文化殿堂的庄严转变,成为其历史进程中的里程碑。从此,这座无价的文化宝库,成为浙江图书馆的一个组成部分。
捐献之后,更为艰巨的守护开始了。如何系统化地管理这座知识的宝库?如何科学保护这些脆弱的纸页生命?如何让深藏的珍宝向求知者敞开怀抱?编目、整理、清点、修补……这些细致而繁重的工作,成了几代守书人默默接力的“长征”。
陆士虎的记忆里一直印刻着老管理员郑兴宝的身影:身着朴素的蓝灰工装,或在洒满天井的光影中轻展古籍沐风,或在雕版室俯首凝神修补。
如今,守护的接力棒已传递到第五代守护人、1981年出生的郑宗男手中。
“修补古籍,初看简单,实则不易。”郑宗男坦言。他耗费整整一年,才勉强初步掌握拆线、水洗、刀割、锯裁等十几道繁复工序,让200余册古籍“重获新生”。
守护的星火传递,亦离不开时代大潮的托举。
记者在嘉业藏书楼一间库房里看到,近五万片精美雕版穿越百年时光,依旧完好如初。刘承幹坚持“藏以致用”理念,从开始藏书的第三年起,他便干起了“出版社”的活。嘉业堂先后刊刻了《嘉业堂丛书》等罕见书籍,共计187种3001卷。包括以宋刻“四史”等宋元孤本为底本精雕而成的珍品,均选用上好梨木,使冷门典籍化身“文化爆款”,惠泽学林,在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上价值极高。
2010年,浙江图书馆启动了意义深远的“嘉业藏书楼版片保护工程”。郑宗男和同事们用特制宣纸、玉扣纸将沉睡的雕版文字一一拓印成页,装订成册。这项浩大的工程,终于在2019年圆满落幕。至此,藏书楼的珍贵雕版不仅被“唤醒”,其承载的文化基因更实现了全面的数字化影印与保存,在信息时代获得了永生。
守护的脚步,永不停歇。就在今年7月,四百余片承载着中华文化密码的珍稀雕版又启程奔赴杭州国家版本馆,参与“中华珍稀雕版保护工程”。目前,已有两万五千余片嘉业堂雕版化身墨香,在能工巧匠手中,通过传统印刷、线装工艺重获新生。越来越多沉寂的典籍,正从历史深处被唤醒,走入今人案头。
新生
传统IP的活化之路
作为南浔古镇打造世界级旅游景区的文化地标,嘉业藏书楼日均迎接逾万访客。海内外游人纷至沓来,只为亲身感受那“书香天下”的意境。
然而,汹涌的人潮让守护者肩上的担子骤然沉重——如何平衡公众的热情与古籍所需的沉静,成为一道紧迫考题。
从1984年至2019年,书楼历经两次“修旧如旧、最小干预”的精修。特别是2019年开始的那场历时三年的修复,匠人为复原外墙的“紫金灰”,遍寻古方反复试验。
修缮完成重开大门,游客惊喜地发现,古籍的沉香中竟糅入了咖啡香。
暑假伊始,浙江海洋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王董立和金晨怡便循着这缕特殊的书香而来。在藏书楼中徐徐穿行,两人步入焕然一新的嘉业书房。接过印着《三国志》《后汉书》字样的咖啡杯,她们马上举起手机,将这份古今交融的惊喜摄入镜头。“在书楼喝‘一肚子墨水’,仪式感满分!”这份创意让游客人均停留时间从40分钟延至2小时。
为打破“古籍=故纸堆”的刻板印象,这座百年书楼探索出一条“传统IP+当代设计”的活化之路。冰箱贴凝练藏书楼建筑纹样与刘承幹藏书元素,雕版纹饰帆布包、古籍函套笔记本、青瓦檐角书签……典籍美学悄然融入现代生活日常,特色文创产品被海内外游客抢购,让不少人感慨这座百年藏书楼竟然开始“逆生长”。
如今,这座百年书楼,已成为典籍“活”起来的鲜活样板。线上“文澜重光”小程序还原《四库全书》阅读场景;线下联动“浙江藏书旅游精品线路”,串联嘉业堂与天一阁等文化地标,打造沉浸式书香之旅。去年11月,嘉业藏书楼迎来百年华诞,“书藏有象 智化无穷”中华传统晒书大会首度以百年藏书楼为城市主场,让深奥的典籍保护知识轻盈跃入大众视野,拉近了典籍与公众的距离。
守护人郑宗男的角色也在悄然转变。二十余载的守护,沉淀为研究的力量。他与杭州国家版本馆合作的浙江省社科联雕版研究课题去年成功立项。面向未来,他还有更高的目标——筹划引入AI古籍修复演示、元宇宙书楼漫游项目,“我们要让年轻人用他们喜欢的方式,读懂古老智慧”。
当小学生举着油墨未干的诗页穿过回廊,当游客朋友圈晒出雕版刷印的九宫格——在历史与未来的交汇点上,嘉业藏书楼正书写着历久弥新的青春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