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车佳楠
“我已经放弃退款希望，在这里能过一天是一天，到明年开春就不住了。”谈起“昌松之家”的养老旅居项目，83岁的张奶奶向记者摇摇头，“虽说4万多元的养老钱打了水漂，但我的损失不是最多的。”
在上海奉贤区海景海港大酒店，入住着像她这样来自广州昌松之家旅居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昌松之家”）上海基地的会员，人均70岁以上。今年4月，“昌松之家”在上海的第一个旅居基地——上海浦津国际酒店关停，入住的老人一夜之间被迫撤离，一部分转移到这里，另一部分则通过司法途径捍卫自己的权益。
多位老人向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民声直通车”反映，希望揭示当下“养老旅居”模式存在的诸多风险和陷阱，提醒广大老年朋友提高警惕。
用定制化营销利诱
盛先生年过七旬，退休后从事旅游相关行业，平时经常帮同学朋友规划旅行项目。2023年，他和爱人在家门口的公交站碰到一位拿着“昌松之家”易拉宝宣传的销售员。
据他回忆，当时看到“昌松之家”在全国有16家基地，人均100多元就能包食宿，确实匹配他“说走就走”的生活状态。于是，他与销售员约好去浦东新区申江南路7333号浦津国际酒店体验三天两晚。销售员称，“昌松之家”斥资收购了这家酒店的股权。恰巧，他在现场碰到曾经的同学、邻居，他们不仅早早买了卡，还长期在酒店入住。
在体验的几天里，销售员设宴请他们吃饭，拿了家乡的酒招待他们。但这些并没有降低盛先生的防备心，没有购买销售口中动辄预充值几万元的会员卡。
不久后，他的邻居介绍了一个姓史的业务员，称她服务好，很热心。史姓业务员与盛先生建立联系后，不提充卡，反而提到手中有几百个会员，每个月都会发车出去旅游，与盛先生有业务合作的空间。“这说到了我心坎上。我想着旅居业务也是搞旅游的，如果能从中拿到返利，一举两得。”在随后近半年时间里，史姓业务员时而发来出团旅行的视频，时而发来会员排队充值的盛况，还曾上门拜访他，取得了盛先生的信任。2024年下半年，他终于答应线下赴约，带着同学前往浦津酒店。
据业务员介绍，酒店已入住1000多位老人。在上海将要开出第二家位于奉贤的基地，马上要落地第三家基地，比浦津酒店还要大一倍。现场火热的排队充值、签收“养老爱心卡租金”的场景令他好奇。“销售说，现在正在搞会员促销活动，床位卡若出租会有租金收益。比如35640元的‘床位卡’，如果不自住的话可以由公司回购代销返还租金。由于有40天的赠送，以99元一天租金计算，存一年可以拿到3960元，约等于11%的收益，相当于投资。我觉得不错，还想就算没有收益，至少还可以到全国各地旅居自住。”销售还说，如果购买96228元的三年床位卡，每个月直接能拿1069元的返还。于是，他先后购买了一张价值96228元、有效期三年的会员卡和一张35640元、一年有效期的会员卡，累计131868元。随行的同学也买了同样一组。
在盛先生签署的两份《分时度假旅居康养床位服务协议》上，他购买的单人床位服务原本包括床位费、设备费、管理费、基地护理费、医疗保证金等名目繁多的项目，合计每月至少8050元。而购买“旅居床位卡”后，折算下来，每月不超过3000元。充值的金额越大，折扣幅度也越大，赠送天数也越多。
销售承诺的返还并未如期到账。盛先生前往“昌松之家”销售总监的办公室，对方口头承诺会打款。终于在2024年年底，销售总监一次性微信转账给他3个月返还。等到2025年3月份再次联系这名总监时，对方直言：“现在昌松风雨飘摇，每天都在安抚客户，解决问题。”
资金漏洞早已显现
其实，“风雨飘摇”的状态早已显现。
2024年7月，“昌松之家”在贵州的一场线下活动被警方认定可能涉嫌非法集资叫停。2024年末浦东新区人民法院公开审理的一份民事判决书显示，在浦津酒店管理方的介绍下，“昌松之家”与浦津酒店的股权持有方达成收购合作。由于种种原因，“昌松之家”后期拖欠支付股权转让款，最终未能收购浦津酒店的所有股权，导致此前已支付的2050多万元股权转让款转为违约金而没收。而浦津酒店的管理方早已因拖欠数千万元租金，屡次被列为被执行人。
2025年4月，“昌松之家”的员工因被拖欠工资集体罢工，浦津酒店中止经营，会员也被要求撤离。一部分老人的家庭照护支持有限，接受前往奉贤区海杰路1588号海景海港大酒店的安置方案。近日，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民声直通车”记者走访了该酒店。
如今，“昌松之家”的招牌仍挂在酒店大门上方。大堂内，一张“昌松康养”的广告牌竖立在显著位置，提到昌松成立于2014年5月，拥有16个旅居度假基地的“历史”。但和一般酒店不同，这里看不到来往的服务员，仅前台、厨房等空间设有个别员工值守，灯光昏暗，自助饮水机吱嘎作响。
正拄着拐杖散步的张奶奶告诉记者，她原本住在杨浦区，已入住4个月。“当初买卡是不想麻烦儿女照顾自己，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如今自己还要另外付30元（每天），按月支付。屋里没电视，出门也不方便，没什么活动，比较无聊。”
临近饭点，餐厅门口排起10多人的长队。老人自备碗筷，吃完再洗好带回房间。菜肴有7到8盆，荤素都有，老人排队自取。记者尝试拍摄饭菜时，后厨盯着饭菜的一名男性大声呵斥“拍什么”。记者假称是会员家属，对方立马换了脸色，介绍起三餐内容。
“现在吃得还可以，只是菜色花样不多。”葛阿姨的老伴已去世，她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花20万元买了三年卡，在浦津酒店住了一年零三个月。酒店关闭后，她和一部分会员被安排到浙江磐安的某处酒店，居住一个月后又不得不返沪。她觉得不甘心，想在这里住满一年半再走。目前刚来奉贤一个月，“没有无线网络、多数人没有电视看，带着常吃的药过来，打扫全靠自己，半个月能免费换一次床单”。
吴阿姨则和一名曾经的销售员住一个双人间。“这个销售员投资十多万元。拿不回钱就想着住进来，至少比在外面租房便宜，平时就在附近找工作。”走过昏暗的走廊，每层楼有数十个房间。她带记者进屋，这是间大床房，吴阿姨和同伴睡一张床上，算2个床位。“除了电视看不了，别的和其他酒店没什么不同。要长期在这里生活，为了起居方便，我们自备了电饭煲、小冰箱、晾衣架，还得买生活用品。有的人还会买个洗衣机。”吴阿姨还算乐观，提到这里的热水、空调都不错，偶尔也可以在4楼打乒乓球、打牌，和大家熟悉了也会在大堂跳舞。出门走20分钟，也有相对热闹的街市。
在酒店前台，记者看到营业执照显示是上海海景海港大酒店有限公司。服务台上还放着一份全国基地的联系信息、一份三餐开餐时间说明、一份收费明细。比如，更换布草及卫生清洁有偿收费50元/次，各类洗漱用品也都是有偿使用。记者以会员家属身份咨询前台客服，对方表示，目前没有空余房间，可以先登记，有空房会打电话通知。前面排队的还有250多人，预计要等到明年。付床位费的会员就是按天扣除，一天扣多少钱按合同来，具体可以问对接的销售。海南的君福苑、五指山基地还在运营，但也得报名登记。有入住的老人说，入住情况应该没有前台说的那么多。但想要进来住，需要和销售搞好关系。
合同纠纷还是非法集资？
在业务员的一本宣传手册上，“昌松之家”强调“旅居+养老+旅游”一站式服务。充值卡种类繁多，从价值4万元的一年卡，到价值50万元的42年钻石卡不等。内部资料显示，全国16家基地分自建、收购、长期租赁、承包经营四大类。直到浦津酒店关停前夕，仍有销售向客户推销8800元的“至尊卡”：日均108元包吃住，跟团打7折，承诺充卡后包含日常三餐、住宿、水电、无线网络、物业费用，按日结算。如今，对外宣称收购的上海基地被证实为假，上述承诺都大幅缩水。记者了解到，广州昌松之家旅居服务有限公司上海第一分公司也并非民政登记或备案的养老机构。
一份“昌松之家”内部员工薪酬制度显示，普通员工到总监的业务提成为4%至11%，每增加10万元业绩，奖励1000元。每月员工内部业绩排名靠前还有奖励。多名会员告诉记者，为促成交易，从普通员工到总监都存在私下许诺客户在不自住的情况下可以在年底“连本带息返还”的情节。而这类未经有关部门依法批准，承诺在一定期限内向出资人还本付息，向公众筹集资金的行为，具备非法集资的初步特征。
业内人士表示，康养旅居产业的盈利模式至今仍不清晰，一些商业模式涉嫌庞氏骗局，通过发展新会员来填补老会员的收益。一旦业务萎缩，资金回笼减少，就无法填补销售的高额提成和场地建设缺口。不少案例，最终都被认定为非法集资。
今年11月，广州昌松之家旅居服务有限公司及上海分公司被上海虹口区人民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法人被限制高消费。目前相关案情公安机关还在侦查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