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企业家》:是不是因为Agent或者因为AI能力的这种提升,你才会提出“单人创业家”这样一个概念?还是你很早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趋势呢?
张祺:两年半前,我提出了“单人创业家”的理念,当时像Agent,包括Coding Agent的一般泛化代理都还没有出现。我提出大概8个月以后,山姆·阿尔特曼提出了类似的概念,叫“单人独角兽”,他更强调的是创业结果。
人的大脑在做判断时,非常擅长做回归(regression),也就是说,我们回头看过去发生的事情,用线性思维去描述、总结,这对人类来说是很自然的。但人的大脑非常不擅长判断指数性增长,因为它没法直觉地理解这种非线性变化。我们习惯依赖先验规则和经验,回顾过去,再基于此推测未来。
如果你想在指数性变化的环境中做出判断,就必须采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强迫自己站在未来的视角回看今天,然后去预判可能发生的状态。即便如此,指数性增长仍然极难预测。你一定会犯错,但没关系,关键是要有快速反馈机制,不断纠错。
基于这样的思维方式,我之所以能预判“单人创业家”模式,或者说“人和AI的加成”会如何演进,就是因为抓住了几个锚点。当“智能涌现”出现后,你会发现一件事:你可以问AI任何问题。即使你不会写代码,没学过化学,AI也能帮你解决复杂的化学、数学问题。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形成了一个很强的理念:“Discipline(学科)”——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专业”将会消失。过去的软件开发,需要程序员学习代码、算法、计算机架构,经过多年训练才能成为合格的开发者,还要细分前端、后端、设计、发布、用户增长、运营等专业角色。但未来AI可以帮你完成大部分工作,这些专业壁垒会被抹平。
那么问题来了:在AI的加持下,一个人能做到的极限是什么?一个组织在这种环境下,会变成什么样?这就是OPE模式的核心思维:一个人+AI=一个团队。一个人可以完成过去需要一个团队才能完成的事情,甚至做出更了不起的成果。
《中国企业家》:在大公司内部实践“单人创业者”理念,会不会受到流程、荣誉体系等组织机制的限制?这种模式适合在大公司里落地吗?
张祺:OPE里的E,更多是一种概念。Entrepreneur的精神,并不是说你一定要去创业才能完成这样的一个闭环。E的核心是,你一定要以闭环的方式去完成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可以在一个小组里完成,可以在大公司里完成,也可以在创业环境里完成,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它更像是一种思维方式。
《中国企业家》:如果AI在创业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那人的价值在哪里?创业的主观能动性还重要吗?
张祺:人的作用会越来越大。只要一个人有想法,想做这件事,他可能只需要花5块钱,就能调动近似微软这样的大公司需要花费几百万美元、两三个月时间、十几个人协调才能完成的资源,而且效果还更好。你想,这样一种创造力的释放是多么了不起!
《中国企业家》:未来还需要有“公司”这种组织形式吗?
张祺:我5年前提出的:工作(work)会变成任务(task)。用英文来说,工作会被拆解成任务。但在过去,这种任务分发非常困难,需要人,需要经理,需要有经验的人去把一个工作拆解并分配给个体员工——Senior分给Junior,上级分给中层,再逐级下发。
而现在,大模型最强的能力之一就是Reasoning and Planning(推理和规划)。这意味着,工作可以非常容易地被拆解成任务,并自动分发出去,因为这种平台可以清楚地理解供需关系,知道你要做什么,并自动匹配资源。
举个例子,我大概在三五年前,给LinkedIn写过一个很短的memo,认为他们未来应该是一个任务和人才的双向匹配平台,而不仅做简历的对接平台。企业告诉平台需要完成什么任务,简历告诉平台有哪些人才,由平台完成对接。未来,这个过程不仅仅是人与人的对接,还会包括数字员工(Digital Workers)的对接。
另外,原来我们讲全职员工和兼职员工,未来这些概念都会被打破,最终都会变成“碳”和“硅”的融合体——人类员工带着Agent,和数字员工交织在一起,形成新的工作形态。
再说专业领域,我刚才提到过,专业的边界会越来越模糊,最终都会变成“全栈”。这里的全栈不仅仅是软件开发的全栈,而是跨越化学、物理、生物、医学、财务、HR等所有领域的全栈。
组织架构也会随之改变。它的核心作用是帮助你更好地协调、更高效地完成任务。大模型的推理和规划能力,会让这种组织变得更加智能化、更公正、更全面、更高效。
《中国企业家》:Agent时代,CEO或创始人该如何管理员工?将来的工作会变成什么样?
张祺:你一定要站在指数点上去回头看,预判你将来的公司、你的组织、你的人才梯队会变成什么样。实际上是强迫自己站在指数点上往回看,翘起来然后往回看。
尽早变成AI原生的员工,能把碳、硅融合、把AI工具用到极致的员工的能力,会被极大地放大。所以一定要抓住培养、奖励、留存、激励这类员工。他们带来的效果是非常不一样的,可能不仅仅是在高科技行业,每个行业都会这样,因为智能会泛化。
此外,在整个效率的理解上要有不同的视角。从人口红利、工程师红利到数字人口红利,你一定要对将来的组织结构、生产效率、成本等方面有一个清晰的判断。
微软也发布了一个叫Frontier Firm(前沿公司)的概念,它讲到了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人和AI、人和数字员工之间的交互方式是如何演进的——从辅助到平行再到领导。
《中国企业家》:这样一个愿景距离我们还有多少年?
张祺:我觉得5年,对于AI来说,ChatGPT发布到现在就2年时间,5年算是很长的时间。
《中国企业家》:大公司与小公司的边界在哪里?
张祺:从平台层面讲,模型训练可能需要非常强的资本资源投入,可能只有少数几家能做。但在大语言模型作为底座的智能技术层面,很多事情其实是可以由小团队完成的。从底层的GPU Infra、新的AI Infra,到上层的千行百业,80亿人都可以用自然语言进行创意创作、编程、协作,你很难再用传统的“大公司VS小公司”的框架去定义未来的组织形态。
而且这种新的能力结构和网络结构也在发生变化。以前我们理解的是大公司之间的交互、竞争,但现在可能是几家超级公司(Super Company)在底层构建平台,而在它们之下,是一个非常繁华的生态系统,由大量小公司组成,形成一种非传统的网络式组织结构。
《中国企业家》:请你分别给职场中年人以及年轻人提一些建议。
张祺:对于有经验的职场人,一定要尽快让自己成为AI Native,要意识到在这种“碳基与硅基融合”的趋势下,能够更好地拥抱AI变革和智能涌现带来的机遇与挑战。这需要用Growth Mindset去学习、去改变,去拥抱这种变化。我想用一句英文表达这个理念:“Not to compete with AI, but to compete with AI”,意思是把AI当队友而非对手。
对年轻人来说,使用这些AI工具是很自然的,但这反而带来了一个挑战:AI可能会迅速替代很多Junior Entry-Level (初级入门职位)的过程,他们可能会失去一段非常宝贵的学习机会。
过去,一个人从大学毕业,通常会先做Junior Developer,然后逐步成长为 Senior Developer,再到Principal,这个过程给了你很长的学习空间,让你有时间积累经验、技能和行业认知。但现在,AI的出现改变了这个路径。
在这样的环境下,你如何通过与AI的交互来学习,完成自己的进阶,如何利用AI更快地了解行业知识,获取需要多年才能积累的阅历、经验和专业洞察。如果AI无法完全替代某些学习环节,你又该如何用其他方式补齐?这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你可能会出现能力空心化,尤其是在那些需要深度专业能力的岗位上。
相比之下,职场中有经验的人往往有很强的Muscle Memory(肌肉记忆),他们需要忘掉肌肉记忆,更新肌肉。这个过程非常痛苦,挑战就在这里:如何做到Unlearn to Learn(忘学以求学)。
这两类人面临完全不同的挑战和能力培养路径,但有一点是共通的:所有人都必须学会拥抱AI,而不是被它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