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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承文脉,版本为何多

2025-11-26 09:41 来源: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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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承文脉,版本为何多

2025年11月26日 09:41   来源: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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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先秦至魏晋的千年时光里,中国人的思想智慧、典章制度,大多依托竹木制的简牍留存。由于要靠人工手抄流传,抄写者增删字句、调整篇章次序,甚至稍加润色,就会在有意无意间造成了文本的差异。更有甚者,即便同一部典籍,也会因地域、师承的不同,衍生出诸多版本。《汉书·艺文志》中“《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的记载,正是这一现象的真实写照。因此,较为原始的版本,就有了独特的研究价值。

20世纪以来,考古新发现层出不穷。一大批出土文献,既可与传世经典相互印证,填补史料空白;亦可实证历史,纠正后世流传中的讹误。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竹简,就为《论语》《诗经》的早期流传与版本演变研究提供了新线索、新佐证。

《齐论语》比传世本多两篇

《论语》成书于战国乱世,彼时群雄逐鹿,礼崩乐坏。秦统一六国后,焚书坑儒的文化浩劫,又让这部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典籍遭遇重创。至秦末战乱,天下纷争,《论语》的抄本与诸多先秦典籍一样散佚民间,幸而并未彻底断绝。各地儒生以手抄、口传的方式,将思想火种延续了下来。

《论语》的地位,很早就得到西汉朝廷重视。汉文帝立传记博士,其中就包括《论语》博士。汉武帝不再设传记博士,但《论语》《孝经》是学习“五经”的前提,这是当时社会的共识。西汉的扬雄就曾说过,“经莫大于《易》”,“传莫大于《论语》”。

今本《论语》,全书共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其中记录孔子与弟子及时人谈论之语的四百四十四章,记录孔门弟子相互谈论之语的四十八章。而汉代的《论语》主要有三个版本:《古论语》《鲁论语》《齐论语》。三者的差异,既体现在篇章数量上,也与流传地域密切相关。

《古论语》共二十一篇,据记载是西汉鲁恭王刘余在修缮曲阜孔子旧宅时,于墙壁中发现的古文版本。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将今本第二十篇《尧曰》的最后一章“子张”部分单独析出,另成一篇,有的抄本将其题为“子张”,有的则题为“从政”。《鲁论语》共二十篇,因主要在鲁地流传而得名;《齐论语》则多了《问王》《知道》两篇,总计二十二篇,是齐地儒生传承的版本。

西汉安昌侯张禹曾融合《鲁论语》与《齐论语》,整理出《张侯论》。作为汉成帝的老师,张禹在当时的儒生群体中地位尊崇,其整理的版本也被广泛使用,沿用至今,这使得其他版本的《论语》日渐式微。此外,史书还提及《河间论》《燕论语》等版本,但早已亡佚。

考古发现的《论语》简牍,往往能刷新学界的认知。1973年,河北定州的西汉中山怀王刘修墓出土了竹简《论语》六百二十枚,是迄今已知最早的《论语》抄本,但保存下来的内容不到今本的二分之一,里面有“鲁论”的字样,一般认为它属于今文《鲁论》的系统。可惜因为受到地震的影响,很多竹简都遭到了损坏。

研究显示,海昏侯墓出土的《论语》是《齐论语》。因保存状况所限,可释读的内容约为今本的三分之一,其中《公冶长》《雍也》《先进》《子路》《宪问》等篇目留存的文字较多。从形制来看,每枚竹简约写二十四字,以三道编绳连接;保存完整的篇首简背面,靠近上端的位置会刮去一段竹青,再题写篇名。由此推测,这部《论语》大概率是每篇独立成卷的。

文本抄写方面,海昏侯墓《论语》简以分章另起一简的方式书写,文字严整,书风整体庄重典丽,不同篇章间略有差异,推测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全书用字习惯高度统一,可见曾有人对用字进行过规整,而规整后的文本与今本仍有较大差别。最关键的是,简文中保存了《智(知)道篇》的内容,以及一些不见于今本的文字。这些内容失传于汉末魏晋,距今已有1800多年。

《齐论语》的传人有王吉、贡禹、庸生等,其中昌邑中尉王吉与海昏侯刘贺的关联最为紧密。刘贺居昌邑王位时,王吉正是他的昌邑中尉;这位因“贤良”被任命的官员,曾数次劝谏刘贺,且亲历了刘贺进京嗣位、被废黜的全过程。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海昏侯墓考古发掘领队杨军认为,作为《齐论语》最重要的传人,王吉有充足的时间与条件将这部典籍传授给刘贺。

《诗经》“全本”之说值得商榷

汉代,《诗经》传承主要有四家:《鲁诗》《齐诗》《韩诗》和《毛诗》。

秦代“挟书律”废除后,汉初民间藏书逐渐复出。刘邦之孙刘辟疆封于鲁地,其封国内的申培传承《鲁诗》;齐地辕固生传《齐诗》;燕赵间韩婴传《韩诗》。这三家均为今文经学,获官方认可,立于学官、设置博士,成为《诗经》学术的正统。

《鲁诗》以训诂与礼教为核心,注重字词本义的解释,保留了诸多先秦古义。严谨求实的学风,让《鲁诗》成为“三家诗”中最保守、也最接近《诗经》原貌的版本。相较而言,《齐诗》侧重对诗义的引申发挥,尤其喜欢结合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理论阐释,《齐诗》学者如翼奉、匡衡等,常借《诗经》论证政治得失、预测灾异,让《诗经》学染上浓厚的政治色彩。《韩诗》则介于二者之间,既重训诂,也讲义理,还留存了大量叙事性解释,更具文学性。

与“三家诗”不同,古文《毛诗》起初仅在民间流传,其兴起与刘歆提倡古文经学密切相关。所谓今文经,是西汉通行的隶书写本,多由儒生口述传承;而古文经为秦代以前的篆书典籍,多出自孔壁旧藏或民间献书。为获取官方博士官学地位,两派学者一度兴起“今古文之争”。王莽改制时,《毛诗》曾短暂立于学官,东汉后又被废除。但因其注释体系完整,加之东汉郑玄作《笺》,《毛诗》逐渐成为主流传承至今,“三家诗”则早已失传。

海昏侯墓出土竹简中,《诗经》简约1200枚,是数量最多、保存相对完整的一部分。这批竹简原本存放于四个漆笥中,出土时漆笥已腐朽,但竹简基本保持着原有次序;简文以汉隶书写,墨迹清晰,每枚竹简长约23厘米、宽0.8厘米,有3道编绳痕迹,每简约容字20至25个。简文分为篇目与诗文两部分,篇目简采用分栏书写的形式,多为4栏,每栏约20字。

简文中“诗三百五篇,凡千七十六章,七千二百七十四言”的记载证明,至迟在西汉中期,《诗经》已形成“三百五篇”的规模;而“千七十六章”(1076章)的记载,与今本1142章相差66章,这一差异,为研究《诗经》分章体系的演变,提供了线索。

海昏侯本《诗经》的文本形态,兼具西汉早期特征与独特性,与传世本既有重合,也有显著差异。

在篇数与分类上,海昏侯本与传世本高度契合。简文明确记载“颂卌扁(篇)”“大雅卅一扁(篇)”“国百六十扁(篇)”,据此推算《小雅》应为74篇,总数恰好305篇,与今本《毛诗》完全一致。这表明,至迟在西汉中期,《诗经》的基本框架已趋于稳定,并未因手抄流传而出现大规模的篇目增减。

但在章节划分上,海昏侯本呈现出更早的形态。今本《毛诗》共1142章,而海昏侯本仅1076章,66章的差距,根源在于分章标准的不同。今本多以四句为一章,海昏侯本则可能以二句或三句为一章。这种差异不仅是文本形式的区别,更可能影响对诗意的理解与阐释。

文字内容上,海昏侯本与今本也存在少量区别。如竹简《周南·葛覃》中的“维叶崔崔”,今本作“维叶萋萋”。“崔”与“萋”音近通假,这类差异或因古今字、通假字所致,或为传抄错误,却为考证《诗经》原貌、纠正传世本讹误提供了依据。

北京大学教授朱凤瀚在接受采访时认为,海昏侯《诗经》可能属于《鲁诗》系统。“这主要基于墓主刘贺的老师王式是《鲁诗》大家的史实,而且海昏侯《诗经》与属于鲁诗系统的汉《熹平石经》残石诗经之间存在重要关联与吻合处。”

近代以来,考古出土了多种先秦、汉代《诗经》简牍。1977年出土的“阜阳汉简”,包含《诗经》六十五篇,可能不属于齐、鲁、韩、毛任何一家;2015年安徽大学入藏的战国“安大楚简”,有《诗经》五十七篇,作为战国文献,自然也与汉代四家诗无关。但这两组简牍的存篇仅有五分之一,完整性不足。

最近,海昏侯竹简有全本《诗经》的说法一度冲上热搜。朱凤瀚表示,海昏侯墓出土的《诗经》只能说目录比较全,但是出土的汉简中比较完整的不到十分之一,而内容部分也损害极多,考古与修复人员目前仍在修复清洗,要等到完成全部脱水、修复和封护工作后,才会有最终的研究结论。由此可见,即便随葬时是全本,并不意味着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全本。

不必盲目崇拜出土文献

中国最早的古籍是书写在简册上的。按照《尚书》中周公的说法,“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商代就有简册,记载了商汤灭夏的历史。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有“册”字和“典”字,“册”象竹木简编连成册之形,“典”则表两手持握简册之意。相比于占卜的甲骨,简册可以记录的文字篇幅更长,能表达的意思丰富得多。可惜简册由竹木制成,不易保存,而且在商、西周时期数量不多,迄今还没有发现实物。

战国秦汉时期,简牍帛书仍是书写的主要载体。近百年来,全国出土了大批战国秦汉简牍帛书,其中有数十万枚文书简,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古书。简帛古书在两晋之际逐渐被更加轻便的纸本写卷所取代,卷子抄本在唐代雕版印刷术发明以后,又经五代、宋人校刊,以纸刻本的形式逐渐定型。

文献流传的时间越久,越容易出现失真。如今所见的古代文献,文字讹误、文句颠倒、篇章脱漏增益、记事偏差,甚至被随意增窜改作的情况,比比皆是。而出土文献因长期埋藏,得以保留更原始的面貌。

“古来新学问之起,大都由于新发现。”王国维在20世纪初,利用当时新发现的甲骨卜辞撰写《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等论文,证明了《史记》所述殷商史基本正确,并由此推断出“夏后氏世系之确实”。这一论断将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向前延伸了一千多年。

《汉书·艺文志》载《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齐孙子兵法》八十九篇,分属孙武、孙膑,但因《孙膑兵法》失传,学界曾争议孙子是一人还是两人、《孙子兵法》是一书还是两书。1972年,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孙膑兵法》残简,这一争议才迎刃而解。

《文子》《尉缭子》《鹖冠子》《晏子春秋》《六韬》等书的真伪问题,也曾长期困扰学界。1973年河北定县汉墓出土《晏子春秋》《文子》《太公》,同年长沙马王堆墓出土《鹖冠子》残简,不仅深化了学界认知,也矫正了部分研究思路的偏差。

目前,学者主要利用出土文献校读传世古书中的疑难字词,并结合出土文献以探究古书的体例、真伪、流传等问题。比如,被列入高中语文教材的《触龙说赵太后》中有一句话,今本《战国策》写的是“左师触詟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而《史记》写的是“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胥之。”后世研究者旁征博引,多认为“触龙”是正确的,但没有直接证据。20世纪70年代,湖南长沙马王堆墓出土的帛书有《战国纵横家书》,相应的文句写作“左师触龙言愿见,大(太)后盛气而胥之”,成了铁证。

但这并不意味着出土文献一定优于传世文献,二者的价值需要具体分析,理性看待。由于出土文献的零散性和释读的不确定性,很难将其作为系统性资源来利用。此外,古文字的释读和理解往往众说纷纭,甚至专业人士都难以达成共识,更不用说让其他学科来充分利用这些资源。

同时,传世文献的价值应该得到充分尊重。山东大学教授、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会长赵生群指出,传世文献历经千年流传,并非简单的“以讹传讹”:汉以前的文献,大多经过前代学者的校勘整理,他们广校众本、核定篇名、梳理篇次、考证真伪、校正异文、补充脱漏、删除重复、保留歧异,涉及校雠、辨伪、辑佚等多个维度。“可以想见,这些经过认真校理的古籍必定不会是一无可取的。另外,出土文献本身也有各种复杂的情况,不一定十全十美。所以,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本质上应该是互补互证,不能绝对地划分高下优劣。”

“我们要认识到,古代文献在流传形成的过程中难以保持其原貌,这是‘自然的’,并非我们‘上当’、‘受骗’了。”清华大学教授李学勤曾举例说,在魏晋时期出现的伪《古文尚书》,对于掌握《古文尚书》有其史料价值;而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考古发现的《死海古卷》,对于研究《圣经》的流传形成有巨大的史料价值。

因此,只有将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结合研究,才能更接近历史的真相,读懂那些穿越千年的经典,赓续中华文脉。

当今的出土文献研究,已经发展成为需要各方面专家通力合作的跨学科领域,需要古文字学与历史学、考古学紧密结合,文理交叉,文物整理保护与研究并重,实证研究与理论创新并举。解读出土文献,追寻文明的印迹,终将服务于文明的传承、发展与再造。

文保人员在进行竹简保护工作。(□新华社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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