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故宫博物院迎来百年华诞。作为“生日礼物”,“百年守护——从紫禁城到故宫博物院”特展,从195万件(套)馆藏文物里,精选出200件(套)进行展示。展览通过“一脉文渊”“百年传承”“万千气象”三大篇章,用实物串联起一段跨越百年的文化守护史,让公众清晰触摸到中华文明,也看到故宫从萌芽到成长、从艰难探索到锐意创新的每一步足迹。
一脉文渊:文物里的山河巨变
在展厅入口处,一对“掐丝珐琅太平有象”摆件格外显眼。这对摆件是故宫博物院首批拥有“身份证”的藏品。1924年11月溥仪出宫后,清室善后委员会开始逐宫清点文物,按《千字文》顺序编号。最先清点的乾清宫,文物以“天地玄黄”的“天”字开头,这对摆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太平有象,编号正是“天字七二〇”和“天字七二一”,见证了故宫从皇家私产到全民共享的第一步。
清室善后委员会后来出版了《故宫物品点查报告》,足足6编28册,记录了94000多号、117万件文物。这份泛黄的档案,直到今天仍是故宫追溯藏品来源的工具书。
其实早在清代,宫廷已有整理文物家底的意识。这次展出的“洮河石达摩渡海椭圆砚”,在《西清砚谱》里就有记载。该书是乾隆皇帝让人编的“砚台图鉴”,收录了241方名砚。同期编纂的《西清古鉴》,则记录宫里的1529件青铜器。这些图书为弄明白清宫旧藏的来龙去脉,提供了参考。
1925年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成立那天,乾清门内挤满了人,前两天就有五万多人来参观。这次亮相特展的“二十五宝玺”,就曾是当年的“明星展品”。象征最高权力的皇家宝玺,成了普通人近距离观看的文物,正是故宫“从禁苑到殿堂”的最好注脚。
宝玺旁边展柜里的三件瓷器,“乾隆款花卉纹蒜头瓶”“斗彩鸳鸯莲池图碗”“粉彩婴戏图双耳撇口瓶”是“故交”了。百年前,它们曾在承乾宫的清代陶瓷陈列室展出,当时用的还是木质玻璃门展柜。百年后,三件瓷器在午门重逢,像是一场跨越世纪的“老友记”。
其实,紫禁城的文物早有“公开露面”的经历。1914年成立的古物陈列所,就把武英殿、敬思殿改成陈列室,还建了宝蕴楼当库房。这次展出的“德化窑白釉达摩立像”,是原古物陈列所的馆藏。清代余省的《牡丹双绶图》,则盖着“宝蕴楼书画录”鉴藏印,一看就知道曾在宝蕴楼待过。
1933年,山海关沦陷,成了故宫文物“南迁”的起点。当年2月,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等机构的19000多箱文物,从北平出发,开始了漫漫迁徙路。此次展出的“青花婴戏图盖罐”,是这段征程的亲历者:1933年先到上海,1936年转去南京,1937年上海战事吃紧后走西迁中路,经武汉、宜昌、重庆,1939年9月抵达四川乐山安谷,一路颠沛却完好无损。
书画类文物南迁更“娇贵”,既要防磕碰,又要躲潮气、雨水和火灾。王翚《陡壑奔泉图》轴上,除了帝王鉴藏印,左裱边有“教育部点验之章”。这背后藏着一段故事:1933年文物运到上海时,因为时间急,只登记了品名和件数,没编详细清册。1934年11月,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马衡主持重新核对,点验过的书画都盖了这个章,给文物补发了“安全通行证”。
南迁文物里,石鼓的故事流传很广。这次展出的“缂丝集石鼓所有文成十章制鼓重刻序卷”,全长8米多,是按乾隆皇帝《御笔重排石鼓文》织成的,当年在养心殿库房被发现。石鼓历经两千年,石皮早就和鼓身分离,稍碰一下就可能剥落,但南迁路上保护得严,如今安然躺在宁寿宫石鼓馆里“养老”。
南迁文物只是故宫藏品的一小部分。明代沈周的《桐荫玩鹤图》就没参与南迁,属于“留平文物”。北平沦陷八年里,总务处长张庭济带着留守的故宫人,跟敌伪斗智斗勇,才把这些珍品守住。
除了可移动文物,故宫的建筑也需要守护。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请梁思成等人测绘故宫建筑,“七七事变”后,测绘被迫停下。1941年,朱启钤委托建筑师张鎛接着干,用时三年多,画出约600幅中轴线建筑实测图。这次展出的两张太和门彩绘图纸,就是当时的成果,为修复古建筑留下了原始数据。
新中国成立时,故宫建筑年久失修,政府不仅允许博物院用售票款修建筑,还每年拨专款,成立工程小组。两三年清理整修下来,故宫终于找回“精气神”,传统工艺也在修缮中慢慢恢复。
太和门大吻、斗栱模型、彩画小样,这些展品是古建筑修缮的见证者。太和门大吻是屋顶正脊两端的“守护神”,象征“双龙呈祥、避火消灾”,因为太大,是分四块烧好再用铜鎏金锔子拼起来的。斗栱是中国建筑的“独门绝技”,方形的斗和弓形的栱拼在一起,既能撑起屋檐,又能减震、装饰。展柜里的重昂五踩斗栱模型,是按清工部《工程做法》做的,旁边展板上景运门、乐寿堂修缮时的工人合影,让人想起当年修建筑的辛苦。
1950年到1958年,6200多箱南迁文物分三批回到故宫。展柜里的“铭铜嘉量”和“青花蓝查体梵文出戟盖罐”,是“一留一迁”的缩影:嘉量没离开过北平,而青花罐经历了南迁北返,最终从南京回家。
1948年到1949年,2900多箱南迁文物被运往台湾。如今两岸文物隔海相望,但文脉同源、器道一体,都是中华文明的“孩子”。一器一物里藏着共同的历史,一纹一饰里画着相连的文明,这是“一脉文渊”最动人的地方。
百年传承:成长和焕新“日记”
百年故宫,不仅守住了老祖宗留下的文物,还让藏品越来越丰富、修复技术越来越精湛、古建筑保护理念越来越完善。“百年传承”篇章,像一部成长和焕新“日记”。
清末,宫廷文物曾大量流散,新中国成立后,通过拨交、捐献、购买,众多国宝又重新聚集到故宫,就像百川归海。
先说拨交而来的。展出的“田黄三联印”,是用一块田黄石雕成,三个印台用活链连起来,巧夺天工。溥仪出宫时把它带在身边,1950年上交国家,后来拨交故宫收藏。《四库全书目录卷》也是国家调拨来的,这是纪昀亲笔写的《四库全书总目》“精华版”,每一笔都透着用心。王珣《伯远帖》和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并称“三希”,但另两件是唐摹本和宋临本,只有《伯远帖》是东晋真迹。1951年,经周恩来总理指示,《伯远帖》从香港购得,拨交回到故宫的“怀抱”。
再说捐献而来的。此次展出的青铜器里,“父戊舟爵”是黄静涵捐的,“毓祖丁卣”是章乃器捐的,“蔡公子壶”是冯公度捐的。工艺品里,织绣珍品《韩希孟绣宋元名迹图》册,是关瑞梧捐的。陶瓷品里,“大明成化年制款斗彩三秋杯”,是鉴定家孙瀛洲捐的。孙瀛洲1956年到故宫工作,先后捐了3000多件文物,几乎倾毕生所藏。
购买也是丰富藏品的重要途径。元代王振朋《伯牙鼓琴图》,乾隆年间进了内府,后来流散出去,故宫博物院把它买了回来。1996年,故宫买下沈周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沈周曾收藏过《富春山居图》真迹,他61岁时背临这幅画,既还原了原作的山水布局,又透出自己的笔法特色。
文物像“老人”,需要细心呵护,故宫的修复师们是文物的“医生”,让许多“生病”的国宝重新焕发光彩。
书画修复是故宫的强项。唐代韩滉《五牛图》,是新中国成立后从香港重金购回,转交给故宫。当时画面满是灰尘,到处是裂痕,画心和托纸脱开,像一件破衣服。1977年,裱画专家孙承枝带着团队接手修复,洗尘、揭补、全色、装裱,最终让古画恢复神采。
这次展览展出了两幅《清明上河图》,一幅是北宋张择端的真迹,一幅是冯忠莲的摹本,最受观众青睐。上世纪50年代,张择端的真迹从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回到故宫时,破损很严重,杨文彬做主修人,花了1年近9个月才修好。
摹本的故事更动人。“纸寿千年,绢保八百”,为让绢本画传得更久,临摹是经典手段。上世纪60年代,冯忠莲接下临摹《清明上河图》的任务,直到1980年9月才完成。冯忠莲是辅仁大学美术系毕业,作品当过国礼,为了临摹古画,她放弃个人创作,默默做了新中国古画临摹的开拓者,还培养了一批徒弟。
除了书画,故宫在古琴、青铜器、钟表修复上也有绝活。唐代的“大圣遗音”琴,1925年清室善后委员会清点时,只登记为“破琴一张”,扔在养心殿南库角落。1949年,古琴家管平湖把它捡回来,一点点修理,让它重新发出清亮声音。
“蟠蛇纹卣”的修复更难。这件先秦酒器,器壁只有1到2毫米厚,出土时不仅碎成130多片蚕豆大的碎片,还存在变形、腐蚀、断裂。修复师们先整形、再拼对,接着焊接粘接,最后补缺做色才恢复好。
故宫的钟表修复,因《我在故宫修文物》被更多人知道。展柜里的“铜镀金仙猿献寿麒麟驮钟”,是修复成果的缩影。钟表外观华丽,内部结构复杂得像精密仪器,修复时要把零件全拆下来洗干净,有问题的地方修好,再重新组装调试,非常耗时耗力。
故宫作为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宫殿建筑群,保护“凝固的历史”,也是故宫人的重要使命。
这次展出的“乐寿堂隔扇”,是古建筑修缮成果的缩影。隔扇框架是紫檀木的,自上而下分隔心、绦环板、裙板三部分,光修复就涉及木器、镶嵌、书画装裱、织绣等多种工艺。
烫样是清代的“建筑模型”,展出的“长春宫烫样”,把长春宫、东西配殿、体元殿、中心凉棚都做了出来,连凉棚顶的五扇天窗、上下两层卷帘都清晰可见。虽然长春宫凉棚早没了,但看这个烫样,就能知道清代皇宫夏天怎样防暑。
太和殿屋脊上的“琉璃仙人走兽”,也是这次的展品。它们不只是装饰,还能稳固屋脊、保护木构件不漏水,每只走兽有独特寓意。展出的这组文物是康熙年间太和殿重建时烧制的,至今颜色鲜亮,造型生动。
2024年7月,北京中轴线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此次展出的《午门前至正阳桥牌楼拟修各工情形立样全图》和《正阳门大楼立样图》,记录了清代修缮中轴线建筑的流程,就像“施工说明书”,为今天保护、修复这些建筑提供了模板。
从清点文物到修复珍品,从保护建筑到传承工艺,“百年传承”讲的不只是文物的故事,更是故宫人的故事。是他们用一辈子的坚守,让这座百年博物院始终充满生机。
万千气象:从库房到学堂、桥梁
虽为故宫,非止旧章。“万千气象”篇章告诉世人,今天的故宫早已不是“藏旧物的库房”,而是“育人的学堂”“交流的桥梁”。
青铜器展区的“莲鹤方壶”,是春秋时期的工艺杰作。新中国成立后,这件方壶拨给故宫,另一件在河南博物院,两件“姐妹壶”各自守护着文化记忆。
金银器展区里的“金瓯永固杯”,是清代元旦开笔仪式的御用礼器。从雍正开始,每年元旦,皇帝都会到养心殿东暖阁明窗处,写“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之类的祝语,桌上的“金瓯永固杯”里倒满屠苏酒,象征国运昌盛。
玉器展区里,“良渚文化青玉神人纹琮”“红山文化玉圭”“战国至西汉白玉龙凤纹璧”“红山文化玉玦形龙”,串起了先民的礼制萌芽。这些玉器虽年代不同,但都能让人感受到先民对天地的认知。
碑拓展区的“明拓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册”“明拓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册”,记录着古代的礼制。值得一提的是,曲阜孔庙的“礼器碑”作为汉代著名碑刻,记的是修孔庙、祭孔子的事,此次展出的明拓本是现存最早的版本,显示出文脉的延续。
展览还专门挑选了反映中华文明特质的文物,让观众看到古人的“经世之道”。
治水文物展区,《治河方略》是清代治河经验的“总结报告”,不仅写了黄河、淮河、大运河的水系分布,还回顾了黄河的变迁和治理办法,重点记录了十七世纪苏北地区黄、淮、运决口的应对措施。《乾隆御题密勒塔山大禹治水图翡翠册》,刻的是乾隆为宁寿宫“大禹治水玉山”写的诗,诗里既称赞了大禹功绩,又考证了河源和疆域。
耕织主题文物,体现了古人的“重农”理念。道光“慎德堂款粉彩耕织图盖碗”,碗身上用粉彩绘了《耕织图》,既展示了御窑制瓷水平,也透着“崇俭去奢、慎修思永”的执政思想。《胤禛耕织图像册》是雍正做皇子时命人画的,画的是雍正和他的福晋,是皇家“劝农”的直观写照。
天象时序主题文物,藏着古人“观天治时”的智慧。“顺治镀金新法地平日晷”,刻着时刻线、节气线,有三角形晷针和指南针,是中西结合的产物,帮助当时的人更好地掌握日晷原理。“康熙铜镀金简平星盘仪”,刻着时间度分,有提环方便携带,但没有窥管,不能实测,主要用来演示天文运行和节气变化。“御制月令七十二候诗色墨”,每块墨上都刻着《节气物候图》,背面是乾隆的《七十二候》诗,这墨是“顺时而作”的见证。
旁边的“康熙银镀金浑仪”,是南怀仁制作的,既能表现日月绕地球转动的“地心说”,又标注了“亚西亚”“欧罗巴”等大洲名称,结构上保留中国传统的“上圆下方”,刻度和原理却融入西方科学,是中西合璧的代表。《九州如意图》取意乾隆“九州万物同如意”的诗句,以浑仪为中心,绘着博古雅玩,透着“九州如意、百福繁生”的美好祝愿。
展览的最后一件展品,是“乾隆碧玉描金云龙纹特磬”。以磬收尾,是因为磬为礼器,象征和音。这件特磬用新疆和田青玉雕成,饰有描金云龙纹,象征“声教远播,四海同和”。自古以来,中华文明就有“功成作乐,治定制礼”的传统,玉磬不只是乐器,更是文明的象征。
以物正史,以文启智,故宫乃学府,展览即文章。在百年故宫,我们能看到过去,也能读懂未来;能触摸历史,也能感受文明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