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0日,ARJ21走上红毯的那一天。
一大早,前一天我写的微信稿还在网上被广泛转载,同行们已纷纷出发赶往北京,我却困坐于单位的会议室,心中满满的遗憾,捧着手机看微信直播:浦东机场,一架红白相间的ARJ21整装待发。中国民航局李家祥局长和中国商飞公司金壮龙董事长并肩走上舷梯,微笑着转过身来,一起竖起大拇指。10点10分,飞机呼啸着腾空而起,一路向北,昂首飞去。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6年前那个同样明媚的冬日,那是2008年11月29日,蓝白相间的ARJ21首架机在大场机场蓄势待发,现场几千人一起屏住了呼吸。伴随着发动机轰鸣声,飞机起步、加速、抬头,一气呵成,只用了跑道长度的三分之一,它就轻盈地跃上了蓝天。
人们的心松了些,但仍旧悬着,直到飞机重新出现在视野中。试飞员特别通人情,盘旋,通场,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高度只有100米,感觉压着人们头顶一掠而过。飞机落地时,音乐骤然响起,“我要飞得更高!”的雄壮旋律撩拨着人们的心。一下子,很多人泪如泉涌。采访试飞员赵鹏时,他的眼角是湿的,我的眼角也是湿的。
作为上海广播的一名工业记者,我见证过汽车下线、巨轮下水,现场目睹过火箭升空、卫星上天。唯有这一次,我不能自已。唯有这一次,哪怕过去了6年,每个细节依旧历历在目。
因为,ARJ21走过的道路太曲折,太艰难。
ARJ21,谁的战略?
2005年,我开始接手工业采访。
然而,在我2006年第一次踏入上飞厂之前,一直都不知道ARJ21这个型号的存在。那时,它立项已有6年,正式开工过去了近3年,但是在上海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你是看不到ARJ21的,在经委、科委、发改委日常的信息发布中,也很少提及。那时的ARJ21,不是国家战略,也不是上海战略,只是中航一集团的企业行为。好在,变化已经开始。
2006年9月13日,大场基地举行开工典礼暨誓师大会,流程中规中矩,上海市政府来了位副市长,一航出席的是位副总经理,都是副职。按规格,稿子也不大。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首先是当时上飞厂的破败,厂房设施都是旧旧的,总装厂房四面透风,空地上草长得很高。其次是人员青黄不接,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有一些,剩下的就是小年轻,承上启下的中年骨干很少。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当年进厂的女工艺员,工作没几天,师傅就带着师兄跳槽了。小组里就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很无助。当时,她的收入一个月只有900元,和几个同事合租在大场,每月1500元的房租平摊下来,小一半工资就没了。那时候,再找工作也不难,汽车、机电等行业都大把要人,跳过去,收入起码翻两番,但那姑娘咬着牙,熬下来,因为有型号,就有机会,有希望。
2007年3月,ARJ21总装,打下第一颗铆钉。仪式堪称盛大,巨幅的国旗,整齐的方阵,雄壮的誓言,透着一股精气神。时任国防科工委主任张云川和上海市长韩正的出现,说明ARJ21的地位不一般了。
当年12月21日,ARJ21首架机在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的见证下,破幕而出,总装下线。当它缓缓滑过人们前面的时候,很多参与过运十和麦道项目的同志,老泪纵横。
2008年5月11日,中国商飞公司正式成立,张德江副总理、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为公司揭幕,科技部部长万钢、中国工程院院长徐匡迪等出席。
我在现场,见证了ARJ21一步步走到新的起点,终于成为了国家战略。
那一记剧烈的“传接球”
新公司,新构架,面对的是全社会的新期待。
那段日子,中国商飞公司是全上海在媒体上出镜率最高的企业,各种媒体对C919和ARJ21进行了长篇累牍的报道,给人的感觉是ARJ21交付指日可待。
那时,商飞竖起了一面大旗,帅要寻将,将要招兵。几乎每次走进商飞,我都能认识一些新朋友,他们为了民机梦,从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聚集黄浦江畔。其中有不少和军机、火箭、导弹型号联系在一起的响当当的名字,但来了商飞,一切都重新开始。有个航天八院的朋友进商飞之前跟我说,飞船都上天了,飞机还会更难?很快,他就明白了,真的更难。
更麻烦的,应该还是外部关系的处理。从一航到商飞,ARJ21经历了一次剧烈的“传接球”。很多供应商,原本是一个“屋檐”下的内部关系,一下子变成了外部关系。不久后,中航工业成立,航空工业又开始了新一轮整合??
万事开头难。尽管千头万绪,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商飞,让人感觉整个队伍充满阳光和希望。采访中,我认识了一位清华的博士,一进商飞就进入了“6?11”的工作状态。
心中有梦,就无怨无悔。
真的慢吗?
在一些长期跟踪采访的记者眼里,商飞每一天都在进步,ARJ21也在不断向前,但在很多不了解内情和专业知识的人看来,项目进度似乎有些缓慢。各种消息和猜测始终没有断过,先是超重,后是结构强度问题。很多流言更是空穴来风,比如“要优先保障C919,ARJ21被搁置”,比如“什么意向订单落空”等等。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见证了102?104架机的首飞,随后目送它们远去。阎良、海拉尔、长沙、乌鲁木齐??最冷、最热、高原、大侧风,在人们的视线之外,ARJ21默默闯关,一道,又一道??
后面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2014年4月28日,阎良机场,完成自然结冰试验试飞和环球飞行的104架机骄傲地穿过水门,来到欢庆的人们面前。此时,我又一次采访了赵鹏。话匣子一打开,他就有点收不住了,聊起阿纳德尔的冰雪跑道、格陵兰的“深坑”机场、冰岛的狂暴侧风、阿斯塔纳的电闪雷鸣??这次环球飞行,是他驾机飞得最远的一次,ARJ21也成为他飞过的30多种机型中最刻骨铭心的一个。
铸就你,改变我
上文说到的两位,如今都在C919的研制一线。女工艺员已经成为驻中航工业洪都的工艺代表,依然年轻,但已不再青涩。看起来是温婉女子,和供应商讨论起公差问题,就变成了毫厘必较的女汉子。1982年出生的清华男博士,如今是一个专业处室的重要骨干,在技术问题上,可以自信地和比自己大几轮的教授、博导对话。
这就是ARJ21,尽管历经磨难,尽管姗姗来迟,但它辟出了一条路,炼出了一支队伍,实现了中国民机史上的一次次突破。
老一辈航空人,一生铸就一个型号,已属幸福。对于眼下的商飞人来说,ARJ21仅仅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更加艰巨的任务、更加辉煌的荣耀等待着他们。
而作为伟大时代的记录者,传奇征程的讲述者,我们同样感到幸福。